鹅毛大雪一片片飘落,阒寂无声,造物主机械般麻木,一捧一捧播撒绵软空无的种子。
抬头的时候,有几片雪花落在镜框上。还是那副黑框眼镜,他不知道在眼镜店挑选的时候为什么选中了这副可以称得上难看的镜框。几乎是配好后从老板娘手里接过它的那个瞬间,他就有些后悔了。对方在磨镜片的时候,他就没忍住在网上搜了一下同一款式的镜片的价格,不出意外还是被坑了。所以当它未能如老板娘所言那样防止冬日的哈气,甚至比原来那副更糟的时候,他对这次配眼镜经历的评价自然而然地跌入谷底。但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任凭出入屋子的时候让水汽布满整个镜框,带着口罩的时候,每一次呼气都会让整副眼镜变得难以忍受。走在校园里,人们常常能够看到一个把眼镜拿在手中,双眼眯成一条缝来辨析眼前事物小心翼翼的身影,到后来他已经习惯在雾蒙蒙的视线中走路,尽管知道这个行径对他而言无异于时时刻刻寻求自杀。
所以当雪花飘落在镜片上的时候,下一个瞬间便被从口罩中呼出的热气侵蚀殆尽。那层难以消除的雾气是这个寒冷冬日最忠实的见证者。他在美院门口的路灯前停下。这条路并不是他常走的那条。双手揣在兜里,深蓝色的优衣库棉服陪了他好几年,当时兴冲冲买下的时候丝毫没考虑过它如此老气横秋,就跟那些年他买到的其它衣服一样。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与子宜刚刚认识。看看对方张扬个性的夹克,再看看自己身上洗旧了的工装,还是很难将两个人划归到一个世界,更不用说对方当时还留着锡纸烫后的爆炸头。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被深深吸引。
抬头其实是想看一看在路灯映照下的雪。他知道,这么大的雪不会持续很久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对雪天的喜爱的。或许是高中吧,要一大早从家里出发,一步步踩着一半融化为水的雪野走向学校。他本来就很难那么早就醒来,雪天意味着他要醒得更早些,不然一定是会迟到的。另一个使他失去对雪天良好印象的原因是他从来都没有一双可以让自己无惧泥水浸湿的鞋子。大雪日子与雨天的不同之处在于积雪是不稳固的,稍厚一点的地面一踩下去就会深深凹陷,整个脚掌都被埋没,雪——其实是冰冷的水汽会顺着鞋面渗透到脚面上,当然,先浸透的是袜子。小学时代的长途跋涉至今记忆犹新,抵达学校的时候双脚完全僵硬,冰冷而潮湿的感觉,像是无数鱼苗契而不舍地吮吸,每分每秒都是难熬的。只是那个时候习惯了忍耐,也毫无意识,习焉不察。到了高中,一切仍未改变,但他已经厌烦透顶,他想不起来有哪个类似的天气自己不是在愤怒中摔门而出的。直到如今,他也还是没有这么一双鞋子,但他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可以随时回到宿舍换一双干燥暖和的鞋子。
他就那么站在路灯下,傻乎乎地抬着头,呼吸带来的雾气一次次融化掉落在镜框上的雪花,透过呼吸间隙中渐渐散去雾气的那部分,他仰望着纷纷扬扬的雪。只有透过灯光的照映,它们才能更高的空中被视线清晰地捕捉,就夜间的雨一样。
这条路与宿舍的方向正好相反,一直以来都很少有人选择从这条路绕回宿舍楼,更何况他已经是图书馆闭馆时间到了之后,在一楼最后被楼管赶走的那批人了。
他一直觉得,在灯光映照下的雨丝和雪的痕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带给他的更多是一种心境上的平复和谐,他从来没跟人说过这种感觉,因为他压根想不到该怎样解释这种感觉,也不知要如何描述它。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多久就感觉到发梢被雪水润湿了,紧接着是围巾传递而来的潮湿的感觉。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后的背包,沉重的电脑包还是有一些防水能力的,如果是那个 Jansport 背包,估计早已不行了吧。思绪游荡到这里的时候,他想起两年前那个春天,瓢泼大雨中他奔向兼职的地方,到公司的时候书包已经湿透了。那只陪伴了他好多年的书包,被高中过多的书本撑变形之后就再也没能回到正常的体态,但还是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去年,他在前面的口袋别上了自己喜欢的小杰和奇呀的徽章,但挤来挤去,徽章很快就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奇牙那只的别针也坏掉了,到后来就只剩下小杰一个人陪着他。有一天挤地铁,临近上车的时候,他看到徽章被挤掉在了地上,他试着蹲下身子伸手去够它,但被汹涌下车的人潮挤了回去。他望着那只掉在不远处的地上的徽章,却怎么样也无法接近它。他站在那里,就那样望着它被路过的人踩了一脚又一脚。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难过的快要哭出声来。最后,他终于不顾人群的鄙夷和叫嚷,在车门关上之前捡起了那枚有些变形了的徽章。他轻轻抚摸表面的划痕,感到难以言说的心痛。他走到洗手间,用清水将徽章冲洗了很久,但却都无法恢复原本的样子,最后他只能放弃,将它放进衣兜里,继续去等那辆列车。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在书包上带过任何装饰性的配饰,尽管他后来还是买了一些自己喜欢的徽章。
口罩里侧被呼出的热气润湿,外侧又被雪花浸透,本就感到的滞重愈发明显,他想将它摘下来但还是无动于衷。后来走在雪地上的时候,他想起那个时刻的自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回宿舍的时候,他特意绕进美院的小花坛,楼边学生安置的防水的猫房子里,那只大白猫将身体蜷缩在一起,均匀地呼吸着。自从发现这个地方,他每次去图书馆的时候都会绕到这里看一眼那个猫窝,如果能够看到有猫在休息,他便会松下一口气来,也会觉得有些暖意。他看着那个学生们精心准备的猫窝,总是止不住地想起家里的猫来,但他却惭愧地从来没有帮助过这些校园里的流浪猫,到后来,每日路过的时候伴随种种感受的总还是有一种自我谴责。
大雪夜的冷意透过衣物钻入身体的每个缝隙,他只能快步离开。教学楼还亮着,他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到那里再看一会书,他需要在走到门口之前做出决定。
这个时候闹钟响了,他不情愿地迷糊着眼瞟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6:25
他还想再睡一会儿,接续上那个被强行打断了的梦,但是他已经知道自己正在醒来,刚刚十分清晰的画面正在以难以捕捉的速度离他远去。他最后的意识告诉他,自己站在那栋红楼旁边,他只知道这一点。
窗外的雪反射着城市的夜光,幽暗蓝色的光。
他闭上眼。
闹钟的铃声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