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
01
被那双粗短多肉的手轻轻晃醒的时候被落在队尾的疏星还挂在天幕上。它们的不愿离去就像我的不愿苏醒,明知不可能违抗却还是于迷狂中留连忘返。我之看见它们也是因着那酣眠的结果,那扇被深灰色窗帘遮掩得严丝合缝的小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一丝来自窗外的光亮,唯有这一点是我能拍着胸脯向别人打包票的。
在通过短暂的哼唧表达不愿之后,更激烈的举动得到不假思索地实施。骤然而至的凉意袭卷整个身体,坚硬的触感随即在臂膀上游走,谁也不知道它们怎么能与失眠带来的疲惫如此自然地达成统一战线,最终一次次冲撞着顶开不愿睁开的双眼。从忽然打开的冷光所带来的眩目中恢复过来的时候,面前是他笑眯眯地蹲在床前的身影。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粗短多肉的手上的温热,这一次它停留在我的脸颊,轻缓摩挲,那似乎是整个时刻里唯一让我切身感到暖意的地方。
该起来了。
02
我弯下腰将被脚踩陷进去的鞋后帮提起,那双我常穿的黑色气垫鞋的后帮已经被我踩得变了形,可我还是一次次锲而不舍地把它穿到脚上。最近我时时感到左脚上那只的用于塑形的材质终于突破了层层绵软的包裹物,在每一次迈步落地的时刻刮擦着脚跟,刻下磨损带来的生疼。在我又一次感受到这份不舒适的时候,我萌生了那天的第一个不满。
他总是走在我前面,即便是我们还没有离开屋子也是这样。在我费力地站着穿袜子的时候他已经在我没注意时拿起了果盘中摆好的坚果组合,等着我抬起头就不由分说地把它塞到我的兜里。他穿鞋的速度永远比我更快,等我整理好牛仔裤腿站好,他自然地把那个藏青色的书包递给了我。我背好书包,偏过头去整理一下被书包带歪的两层帽子,他已经张开连接着那双粗短多肉的手的臂膀等待着我了。
还是那个笑容。
我走上前去,用力地抱住了他,没有犹豫。
03
在我们从公寓旁的早餐店或者路边摊吃完早餐走向地铁站口的这段路程里,他与我之间的距离在一点点变大,有的时候是在我的前面,有的时候则是走在我的侧面。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的步子前进,就这样被周边一个个或疾步或奔跑着的上班族超越,很多时候他们从我们之间的缝隙里穿过,对此我们也从不言语,每当这样的情况发生,望着他沉默不语的身影我都会生出些迷茫。
可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晨光熹微的冬日里,他无一例外的默默站在地铁站口目送我被扶梯一节节载入地下。在视线快被一级级循环复现的台阶淹没的时刻,我回头望向那个带有转角的地铁入口,也总还是能看见他目送我时的神情。
仍旧是那个笑容。
它是如此令人亲切,包蕴难以言说的宠溺和憨厚,连同那双粗短多肉的手,似乎能够轻而易举地抚平北京冬日里那永远都摆脱不掉的涩味与滞重,也一并融开我心底的一切疑惑与不安。
04
陷在后车座里,歪斜着头望向窗外,蓦地想起那个笑容。
瞬逝的街景在目光中流转了再流转,褪下那层残薄的蝉衣,在暮色中挣扎着向往日飞去了。它们无言地将自己拼接重塑为灵媒,只为在不经意的时刻寻回那些被遗忘的,为着报复,还得是鱼贯而入。
我不知道那些时刻的我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的,是否一如既往不知所措地回报他一个略显惨淡的微笑?直到最终离开他的时候我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更不要提问了。现在它们只能成为一个难以明确却又永不消失的沉石,同着其它种种往事一同积在心底。
说来也是惭愧,现在即便是搜肠刮肚倒,斯人的名姓也还是面目模糊。一次次在脑海中模拟重又联系的情形,到头来也还都像是过胶卷似的,看得不真切。好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在这一次次延宕中悄无声息地卸掉了。想来这事也终归会走向个徒然,断弦重续再也弹不出原本的音来,更别说于高潮处戛然而止的旋律了。
可在万籁俱寂或掺和着嘈杂的日色里,那片围绕着地铁站周围方圆十里的狭小地界总还是忽明忽暗地在脑海中闪烁。那个笑容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一次又一次将我召唤回那个难熬的冬日,似乎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一旦形单影只摇摇曳曳地回航他总还是在的。对着这些个有的没的念头我总是先肯定再否定。这些时刻里,我的面容又是怎么样的呢?
那个春夜里我蜷着身子缩在床头靠墙的一角敲击出一个又一个字符的时候,我确实不曾想到那张堆着宠溺、宽容和幸福笑容的面庞。唯有在这件事上我表现出那些年里少有的坚强和果敢,似乎这事再没什么转机可言,也没必要再说。然而得到回复后我似乎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意识到今后就只能自己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些。
05
每一次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几乎都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但吹不尽的风将所有可能存在的暖意都一并裹挟带走,飘摇得更远更远。起初的日子里我穿着单衣,后来就逐渐套上绒服,再后来就接着带上围巾。眼镜上的水汽也从无到有,接着一点点随着呼吸循环往复起来。唯一不变的是睡眠不足的疲惫、不时席卷的倦意和随着一站站驶去叠加起来的失落。
那一个又一个冬夜就在这出站的一刻刻凝结为一个又一个被崭然截断的梦,不知怎的永远也融不进天光里去。但也因此成为冬日里唯一想抓住不放的念想,得以撑过一个又一个在图书馆和自习室久坐不动的日头,撑过永远读不到头的文献和写不到尾的文章。可就是这梦也是总难按惯常的节奏接续上的,越到临了越是没个准信似的留给人更多难捱的戒断反应。
我想嫌隙与隔膜就是这样顺着距离这跟线逐渐滋生蔓延最终长成一片无可逾越的荆棘丛的。可又能做些什么呢?只能毫无办法地望着它一点点变高变广,然后不受控制地看它沿着身处边缘者的脚面逐渐向上缠绕,将人裹入泥沼。在这样的时候,就算那笑容再宽厚和蔼,那手掌再柔软温暖也都触及不到了。
06
我想我们永也逃不脱这样的宿命,永远都先是受着郁热的驱使,从纯欲望的角度切入再一点点转到别的什么东西之上去。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凭着这鬼使神差的紧张和激动迈步融进晚高峰汹涌的人潮,在车厢的一个角落不时张望遥远的目的地,心里盘算着时间,然后痴痴看它一点点随着拥挤的人群涌入又涌出。在出神的间隙质问自己为何如此这般轻易踏上这次旅途,思索自己今后是否也将同样过上那些面目模糊的乘客所过的日子。种种想法都让我觉得有难以言明的不安和焦虑,或许更多是失望。
那是唯一一次没有在出站的时候就看到那后来令我安心的笑容。我们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里各怀鬼胎。在后来与此相似的场合里,我已经能熟练地扭转自己拧巴的性格,通过熟练的滔滔不绝来掩盖心虚与紧张,这似乎是在那个冬日之前的秋日里逐渐积累的结果,也是那个冬日给我留下为数不多的余惠。
关上门的那一刻事情自然得像是如鱼得水,后来在更多的类似的时刻想起,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对本能力量的释然与赞颂如此和谐地牵连起对行云流水的讶异。在门厅昏暗的廊灯下我第一次看清他脸上浮现的笑容,我想唯有那时自己的表情才不会像后来的时日里那般茫然无措。
07
空调暖风一股股吹到身上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被隐匿在像是向上漂浮的泡沫里的幻影,伸出手想将它们一一戳破却也做不到。我坐起身来接过他递来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大口吞咽,目光不时从瓶身漂移到他的身上。我想那张笑容满面的面庞就是这样通过一个又一个类似的时刻印刻在我的脑海里的。
走出浴室,我一边哆嗦着穿过遍布冷意的连廊走入卧室一边用浴巾搓揉还在滴水的头发。他坐在床边扒拉着手机寻找吃食。看到我走进来,他便关上手机,把我拉到床边坐下,接过浴巾轻轻在我头顶摩挲。我低头数着深灰色床单上一个个皱褶,几滴未干的水滴落在上面,深灰色就此便印染为黑色,一小片一小片的,像融化了的雪。接着他才想起没把吹风机拿出来,说着把浴巾丢给我走进了浴室。
夜里市郊的静谧与校园里的风风火火热热闹闹对比强烈到让人疑惑自己是否仍然还在那座吞吐万物的城市里。谁也不知道从地铁上涌出的人潮消失在了哪里,或许就这样无言地构成了高楼上的一个个灯影。
我们绕着规划好了的公园外侧走向不远处的商场。街灯不亮,只有远处便利店的灯光可供人辨清方向。从那时开始我目光里的他便一直是笑着的。郁热卸去后的余温里,聊天终于不再是没话找话。多了些余裕与旷达。
面对着那笑容,他是否也从我的脸上看到了笑意呢?
08
在那个春日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考虑这段关系到底应该如何断定,就像我考虑该如何给一本书下定语一样,这个过程令我纠结为难。而最终落笔的结果也跟我所有落笔的文字一样,令我倍感疑惑事实是否真的如自己的言说那般坚定不移。
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开始对这种事情也按照得失来加以评判,无论是矫情、天真还是什么别的指摘也好,我的疑惑正由于自己的犹豫。至少自从那个春日过后的这些时间里我从未萌生这样的念头,那么如今仅仅因为一个从身边匆匆流逝的街景所唤起的对往昔的追索是否就值得自己怅惘失神?我想还是因为这天冷得太快,也太冷了些。
开门进屋的时候,可乐跑到门口对着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便抵着头往外顶。我小心翼翼地锁上门,轻轻唤了他一声,换上了拖鞋。他还是那样喜欢讹人,瞬间侧身倒地,四条腿分项两边,又张了张身体。
换好睡衣我窝在沙发上,腰部的酸痛感一刺刺地生疼。
掖了掖衣角,打开手机上的阅读器。昏天黑地读起来那最后剩下一点的《长恨歌》,思绪却纷乱着一点点不间断地浮泛上来。我想这都怪王安忆写得太琐碎悲戚了些,才引起这些有的没的杂沓细节。缩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夜色边围拢了一切,看着不远处同样蜷成一团的可乐,怔怔出神。
与当年相比,自己是否现如今也已经面目全非了呢?我过多关注自己身上的不变很可能反倒忽略了变。是啊,这些日子里我变得更激愤、更消极、更悲观,更绝望,从自嘲的半存在主义退化到虚无里去,多少也变成了令人厌恶的犬儒。有什么理由否定我此刻心血来潮的怀念不过同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对过去的寻回一样,标志着某种根深蒂固但自己却从不承认的后悔?又有什么理由否定自己不过是在朝着原本否定的市侩世俗的路上奋起直追?
人人都劝我不必死磕到底,人无完人何必活得那么累,心思那么多那么深。我时时刻刻等待着反戈一击的机会,恶狠狠地回咬过去,不留颜面说得他们哑口无言。可紧闭双眼却也睡不着的深夜里,我又哪一次不是在心底里诘问自己这又有什么用?又一次,我深深感受到自己成为了一个令自己厌恶也招致他人厌恶的人。
09
我们终于穿过公园走回到相逢的地铁站口,初冬的寒意还不那么露骨,晚风里甚至有些暖意。我们无言地站在路中的花坛里等待红绿灯。冷清的街道上一辆车也看不到,但我们还是站在那里等着。
忽然间,他扭头望向我,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笑着又把头扭了回去。我感受到他的目光,看向他的时候,他却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闪烁的绿灯下他的背影显得有些模糊,我站在原地,怔怔地有些出神。他很快扭头回来,向我招了招手。
还是那个笑容。
我终于回过神来,小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