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从体内传来,从沉眠中揪出,惺忪朦胧睡眼,不愿伸手揉动,但挥之不去的窒息感以及砰砰砰的回响像是若不关照就会迅速撑满整个胸腔。街灯透过窗户映入室内,幽暗的蓝光映在白色天花板上,凄惨得让人不忍去看。胳膊伸出的一刹那,寒气迅速席卷全身,挣扎着,在疲惫、困倦与几近窒息的憋闷中,只能坐直身体穿上睡衣。几天下来,这套流程已经变得无比熟练,一边将靠枕垫到身后,一边瘫倒下去,身体还陷在沉睡中,不愿清醒。翻转躯壳,侧卧,蜷曲,伸平,坐正,于事无补。最后还是只能起身走到客厅,将冰冷的纯净水一饮而尽。暖气形同虚设,大家都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光着下身,小步跑回卧室,钻入被窝,滞重仍然存在。照常打开微信阅读,一片黑暗中手机屏突然被点亮,本就迷糊的双眼眯得更紧了。睡前满格的电在省电模式下已经掉到 70%,习惯性地哑然,翻看两页便再读不下去,躁动感让人呼吸不畅。调成听书模式,又不敢把声音调得太大,耳朵凑到扬声器旁,缓缓卧下,已经无力脱去睡衣,心里默默祈祷这阵难熬的过程早点结束。他知道它会结束的,只是还要再等一会,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一会”究竟是多久。听书定时 21 分钟,随便划到的时间,他以为不会就此睡着的,清晨醒来点开的时候却发现已经略过了太多,与之前读到的地方差的太远太远。

02

惊醒的时间与他和衣卧下时相距三个半小时,定神之后望向窗外,对面高层居民楼的轮廓被逐渐升起的太阳缓缓点亮,从暗淡的蓝过渡至赭红再转回本然的土黄色。蜷着身子,睡衣几乎“飞”到被子外,一定是感到额外的热度才在昏睡中不断让自己下“坠”。熄屏时钟每秒都在闪烁,他徒然地望了一会儿,闭上双眼,没一分钟便又猛地睁开,盯着黑色屏幕中心的阿拉伯数字。直到铃声响起。他重重地按下,叹口气将头埋在被子里。没多久,破门而入伴随着和缓试探的声音,提醒他到点了,门又随即被关上。
站在水池旁刷牙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网约车的师傅在催促,他没想到来得那么快。速速将嘴里的泡沫吐干净,漱了口,小心翼翼地告知对方稍等一会儿。随后风风火火背上书包就往外走。到楼下的时候他记起自己忘了拿身份证,他压根都没看一眼那张纸上写的字,想起这个完全凭借着多年的本能。没办法他只能再返回去。等电梯下来的时候,师傅又在催了,这次平台也发送了超时提醒。他拨通电话告知对方情况,又说了两个抱歉。
坐上车的时候那种呼吸不畅的感觉又追上了他,头靠着车窗顶部的横梁,在口罩里呼出又呼入,完全不防雾的镜片清晰了又模糊,每当这时他都能清楚地记起眼镜店老板娘推销时那副振振有辞的面庞。好在带了耳机,现在这是唯一能让他放松的手段。

03

两年前同一时刻,他从大食堂出来,手里拎着廉价但好喝的假“永和豆浆”还有从早餐窗口买来的鲜肉包,他一边走一边在路上吃早餐,高中时养成的坏习惯,他一直都改不掉。走到文东的时候他把包装袋和纸杯扔到文东楼下的垃圾箱,从兜里掏出准考证、身份证,那个时候还有学生证,身份证也不是如今用的这张。坐在车上,检查东西的时候发现学生证也一并被拿来了,看着证件封面的绿皮,他感到有些五味杂陈。那时的考场是大一上英语课的教室,隔得太久,甚至最后一次在文东上课也是一年以前了。他没想到会那么冷,北京冬日的大风在八号公寓与文东两个高楼之间的缝隙中迅速流动,见缝插针,鱼贯而入,记忆里文东确实一直都不如文西暖和。
下车的时候看到校外大量背书的考生,那一刻他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向前走去,绕过机构的兜售者和发广告的老头老太太,他拿出鸡蛋和加热好的牛奶,勉强吞咽着。护栏挡板外聚着一小堆人,他觉得莫名其妙,走过去才发现是考生在存手机和背包。怀着讶异与震惊,他将书包里的三支笔拿出来握在手里,将兜里的手机和耳机装进去,递给负责管理背包的工作人员。他无法理解这样行为的意义,进场的时候他回头扫了一眼堆积遍地的书包,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那片空地上,却还是让他觉得自己抛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坐入文东考场,他的书包放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黑色的保温水杯也被允许携带入场,一切都挺好,只是身边漏风关不紧的窗户让他难受不已,他使出浑身解数,但还是奈何不了。站在教室门外,他等着考官查验,尽管看不清口罩下对方的表情,但命令式的话语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来参加考试,而是作为囚犯被推至刑场。教室的情况也大差不差,暖气形同虚设,两个空调不约而同失灵无效。
决定来参加之前他看到自己被分配在枫杨。高二那年, 6 月 7 号 6 月 8 号他们在统一安排下,从总校搬着大包小包到一个路口之隔的枫杨上自习。郁热的炎夏,首日结束便是瓢泼大雨。坐在南教楼的教室里,听着从对面传来的开考声和结束声,他第一次意识到高考居然已经离自己那么近了。学校的精心策划,开考的同时他们也被分发下一张又一张试卷。油墨味与粗糙的摸起来有些发涩的纸张,座位前方微微散发腥臭味的清洁工具存放柜,还有违反规定来上可有可无数学课的程程,故作严肃的班主任。仍旧是照常无法理解的讲解,他私底下悄悄问了问一旁打瞌睡的李江才得到解决。那个时候,老丁离开郑州到北京参加集训,蛋蛋也已经转去了天津上她最后一年学,他在清明拓展训练的时候结束了遥不可及的暗恋,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一个必然寂寞却又繁忙的夏天。
距开考还有半个钟头,坐在座位上向窗外望去,他觉得自己记忆里的枫杨不是这个样子的。休学回家的那个冬天,他侥幸被高新区的公司录用,午休觅食,从产业园走到公园茂,一路回忆一路新鲜,几年过去,就算是高新区也不复往昔模样。他第一次绕到枫杨的后门,看到这所学校的食堂和学生宿舍,与一个路口之隔的总校实在没什么区别,难看的红楼(说什么“哈佛红”,作得让人难受)、塑胶操场、篮球场、小花坛、丑陋的蓝色宿舍窗帘,一切相似,只是更小。公园茂建起来之后,这一片变得愈发繁荣,郑大、郑外还有几个学校聚集在一起,永远不缺年轻面貌。回公司的路上,他常见到骑车奔向学校的学生,几年前自己也是其中一位,那时他已经觉得时间匆匆溜走,自己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点,应了高一数学老师的那句谶语。单位在地途径 logo 原来住的地方,看着骑单车来回穿梭的少女,他忍不住想起 logo 骑车的样子。那时候他住在翠竹苑,位置要更靠西一些,每每骑车沿着翠竹街走到交叉路口总能看到从银屏路骑车过来的 logo 。在校门口下车,叫住对方,打过招呼之后他骑上大车总能领先一步抵达东教楼。现在想来,在枫杨的那两天,校方的管制措施像是防范两拨有机会互相流窜的集中营囚犯,总分二校的学生被严格分开,午饭也是统一分发,彼时的他们对此却习焉不察。中午放学下楼时看到分校的学生去食堂,中间隔开的防护栏生生阻断所有分校朋友的同学,不远处还有老师看守。这么想来,如今坐在教室里的自己会被这样对待似乎也并不奇怪。

04

广播里一遍遍播放作弊者的下场与作弊的后果,女性声音严厉异常,若非惺惺作态便能如此者会让他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名义正言辞的旧时代卫兵而绝对无法与“老师”二字扯上任何联系。“最高判处七年有期徒刑”,这句警告令他觉得恍惚,想来也确实是一种畸形。如今唯有考试一途能够让个体身份发生转变,阶层产生流动,大家你挤我挤一定要赶上这个或那个独木桥,“上岸”确实形象,但却令他厌恶——又一个语词就此被滥用污染,失去原本的含义,最终迷失在所指动荡不安的洋流之中。郑雅君在《金榜题名之后》黄灯在《我的二本学生》里都提到所谓出路并不狭窄,但在他看来不过无稽之谈,如果三条出路也能称之为不狭窄,如果三条在进一步分析之后不过只是一条的话,那他还是觉得这些学者有些过于乐观。看着跟别人一起挤来挤去的自己,他感到心底生发的悲哀。难道挤上之后人生就能变得不同了吗?他心里禁不住狐疑,多少年前他也这样相信过,到头来却毫无改变。
做政治题的时候他抽空数了一下,1/3 与“他”有关,而在他认知中,那些需要正面赞颂的事情似乎并非如其所述那般光鲜亮丽。好在他没有复习,写下的东西也不过高中时期周涛给他遗留下来的那些记忆碎片,这让他不至于再背上说谎的心理负担。那些翻来覆去说来说去的语汇,连看一眼都会从心底里生出难以遏制的恶心。
收卷的时候,前排女生小心翼翼地举手,战战兢兢地小声告诉老师自己答题卡背面的姓名没写,正在查卷子数目的老师顿时抬高了声量,女生低下头一时不敢直视对方,待她再鼓起勇气说明情况,老师才不耐烦地让她上去补填。另一边却又响起一个女生的声音,似乎她也忘记了填写,老师却已置之不理。

05

大踏步走出考场,飞奔至存包处,从地上拎起书包,一片冰冷:手机冷得如同冰块,包着厚厚保护壳的 ipad 也散发着令人生畏的寒意,就是无线耳机也冻得刚连上断了电。走在路上,他寻找着自己中午落脚的地方,直奔工作时爱吃的煲仔饭店面,沿着小路来回两趟才发觉早已不见踪影,看来即便是生意那样好的店家也受不住封城的那段时光。最后在 KFC 落座其实有些运气成分,书包刚放在桌子上,身边孩子的家长就走了过来,看到他已坐下,她没说什么,带着孩子离开了。周末的中午,不少周边居民带着孩子前来吃饭,很快大厅就挤满了人,他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在小程序上点餐,只是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又一次来到 KFC 的。
陷在座位里,身体靠着商场的落地玻璃墙,他打开微信读书读起半夜时分听书时错过的部分。沈从文三四年之后的经历他已经记得不太清楚,读到《从文自传》的部分,他想起阿杨认真给他们上的网课,让人相见恨晚的老师,也是让人相见恨晚的沈从文。当年他费力阅读沈氏早期的习作,评价时言辞愤激,认为“过度舔舐自我情绪那些纷繁杂乱的拗口文章,实在读来令人反胃”,虽已注意到阅读的自鉴意义,但这种反思在繁杂纷乱的春日居家时日里难以成型,说到底还是阅历的匮乏与阅读时对五四至三十年代以前的隔膜所致。如今重勘,他才意识到沈从文的好来,这也多亏钱老那本《1948:天地玄黄》。这些日子,每个因窒息感醒来的夜晚,他都会或多或少在黑暗中翻上两页这本传记,那些曾经标注过的部分内容让他想起做论文时的日子。关于沈从文的两篇作业是他在那个学期做的最认真的两篇,尤其期末那篇,让他首次觉得自己真的有做研究的潜质,或许不过是阿杨给了他最高分的缘故。过道对面坐着两位女生,努力地翻阅笔记本,透过镜片,他看到英文的字迹,茫然无措的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再度席卷上来。

06

两年前这个时候,他赶到大食堂吃午饭,因为结束得早,饭菜刚刚做好,可供挑选的还有很多,那个学期他很少来得如此早。锅包肉、盐酥鸡再加一个素菜,够他饱食一顿。吃完午饭他回寝室拎着电脑包到自习室占座,那个时候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压根不是考试,而是心心念念已久的毕设开题。在那之前他很久都没有找到一个能够为之长期奋斗的目标。冬日,他在孔网上一次次下单研究所需的作品集,看着一摞摞旧书被安置在铁皮箱内,触摸一手史料的兴奋笼罩全身,但他却无暇阅读它们。在跟闫老师沟通了两次之后他意识到论文结构需要进行大规模调整,永远读不完的文献已经搞得他焦头烂额,现在又多出一大批对九十年代背景的理解任务,写作一度陷入停滞。有时他怀疑是否有必要在不成熟与缺乏足够多的理解的时候做这样一篇难度巨大的论文,在他第一次跟闫老师沟通之后就得出工作量的庞大和体量的难以完成这样的结论,后来在跟阿霜单独沟通时也被如此提醒。果不其然,开题时除了敬老师和闫老师之外所有老师都针对能否完成这个问题表达了疑虑。但问题已经被提出,经过他自己的分析,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他永也忘不了敬老师对他说对布迪厄运用的机械时的那个笑容)来完成最后的解答,结果就只有放弃选题换做其他与硬着头皮上两种。在这种情况下,参与本就无望的考试对他而言或许有种调剂的意味。没人能够理解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复习不去做,非要跟一个破论文死磕。也没人愿意理解。
其实他当时就不想去,家人一味逼迫下,他做出了妥协。第一次参加考试,他觉得十分新奇,除了暑假时稍微做了一阵子政治选择题之外,他早先重看整理的古代文学与西方文学在考场上全都被忘得一干二净,而英语,在大一结课之后他就再也没碰过,现在听说读写只会读了。但整个考试下来他并没有觉得特别糟糕,除了文学基础因为完全没背交了白卷之外,其它科目他都能写尽写,撑到最后一刻——跟那些年他经历过的所有考试一样。或许真的让他觉得开心的是在大作文上写了一篇自己还算满意的小说,那个以“青春”为题的材料作文,唤醒他日常书写的记忆,写来确实是得心应手,果不其然,出分时这科给的分数并不算低。
但为什么在面对这场考试的时候他永远也不能做到一个考生该做的那些事呢?

07

他默默低下头来,想把手机上的文字看得更认真一些,似乎这样就能抚平不安。
三一年对沈从文而言是煎熬的一年,“新年的第一天得知消息,父亲在家乡病逝,张采真在武昌被斩首示众;接下来,早年行伍间的朋友满振先在桃源被自动步枪打死;胡也频在上海龙华被秘密杀害;似乎这些还不够,又加上徐志摩,‘一个“想飞”的人,给在云雾里烧毁了。’经历了一连串沉重的变故,这个人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沉溺于恶劣的心绪而不可自拔,不再那么自我感伤,不再那么自己可怜自己;脱掉了青年时期紧张而脆弱的浮表外皮,本性坚强沉实的质地愈发清晰,人显得开阔健朗起来。”走出自我的悲哀的方式竟要依靠发生在亲友身上的更大的悲哀,他觉得这变化更让人觉得难过些。继续往下看,沈从文蜕变,生命臻于成熟,人事上接过徐志摩的京派大旗挑起京海之争,文学上湘西书写渐趋成型,思想上则祭出自己的“人性小庙”。关于《边城》,张新颖写道:“‘微笑’背后不仅有一个人连续性的生活史,而且有一个人借助自然和人性、人情的力量来救助自己、纠正自己、发展自己的顽强的生命意志,靠了这样的力量和生命意志,他没有因屈辱而生长出狭隘的自私、仇恨和报复心,也是靠了这样的力量和生命意志,他支撑自己应对现实、挫折和伤痛,来成就自己‘微笑’的文学。”他多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08

时间很快过去,他离开 KFC 的时候两个女生还坐在那里认真背书。冬季的晴日并不能带来多少暖意,走在回考场的路上他再一次感到有些恍惚。第一次走去公园茂吃午饭之后,在公司的那些日子里他开始常常走这条路,后来几乎每天如此,到并非那里的饭菜有多好吃,只是逐渐生出的那种熟悉感令他觉得自己在过一种可以称之为“生活”的东西。直到有一次责编带他们小组的同事一起吃饭,他才知道原来另一条路上也有很多小餐馆。只是随口一问的事,快要离职了才搞清楚,他为自己的木讷感到不好意思。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他记起要买橡皮和铅芯,又扭头转回高中时常去的文具店。幼儿园旁,软件园的一排门面房中原本有两家文具店,走近才发现第一家门头未变,店面里却堆满了轮胎。记忆中,那是一家主打销售高端文具的店面,早些年就专营凌美、百乐这些进口牌子,像他这样只用得起晨光的家伙一向对它敬而远之,只在偶尔为同学置办礼物时光顾。第二家在高二暑假经过一次大装修之后至今保持原本的模样,前些年上班时就已经回来看过,如今也未有什么变化,教辅、杂书与文具,一应俱全。老板娘依然热情好客,看他转了两圈都没找到东西便主动询问。
下午进场的时候他觉得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但是回到考场的一瞬间,上午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便随着冰冷如地窖的室温一起重返心头。严厉的警告再一次通过广播被播报出来,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发卷子之前,阳光透过窗户照到桌子上,反射的光与日光本身叠合,映入瞳孔的时候引发一圈又一圈环形的辉光。他起身拉上窗帘,灰色亮面的窗帘也与以前班级里用的那个一样,以往位置轮换到靠窗的位置时,他确实常常拉开或者拉上窗帘;在学校的时候,也会在自习室调整窗帘的高度。可能还是脱节太久,连这种小事都能让他感到诧异。

09

睡眠不好终于在答题时得到体现,做阅读的时候眼皮止不住打架,哈欠一个接一个,就算这样也还是不够,头也开始往下掉,偶尔清醒的时刻瞥一眼旁边的女生,她的情况也差不多。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半通半不通的阅读题,却越发觉得有种力在将他拽入深水之中,难以抗拒似的,越到后面越是如此。好费劲做完所有选择题,看到翻译画线句中明显的生词差点没有晕厥过去,可还是耐着性子一点点试着猜测,虽然最终还是解不出来,这种无力让他难以抗拒那汪深池。看到作文的时候他终于缴械投降,两年前的记忆不由分说地在脑海里搅荡:苦心孤诣搜肠刮肚也还是想不到任何句式,拼写错误千奇百怪出现在不期而遇的词汇中,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一个把握,从句的语法是这样用的吗,这里要用 to do 还是 doing?每一个问题都让他抓狂。坐在文东的那个下午他想方设法拼凑一篇文章,答题卡上遍布划痕,与高考、四六级时自己干净的卷面形成鲜明的对比,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遭受凌迟。窗外的风嗖嗖作响,透过关不紧的缝隙吹到手上,几乎僵硬。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不断怀疑自己到底在这里做些什么,为什么放着成批的文献不读来参加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考试,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同样的问题在空中被抛掷了两年,终于在这一天再度回到自己手中,可他仍然无法给出回答。他只有些模糊地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收卷的时候他的大作文刚开了个头,as is depicted from the picture below,还是高中背的句式,原来时间早已停滞,只是不能免俗,一切都在被自己遗忘。五点光景,暮色渐起,太阳落山的速度比预想的快得多,走出考场的时候还挂在西边不住地散落余晖,待他走到公交车站就已经消隐不见。层楼被橙黄与暗蓝切割成两半,科学大道新商场的霓虹接续了一切,衬得一旁的可口可乐厂房更加衰朽残破。他故意绕过银屏路,从金梭路向科学大道走去,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他更觉得后悔不已。
流逝的光景碎珠般散落一地,每走一步都能唤醒尘封的记忆。上班赶不上打卡一路奔走的自己,从学校奔赴辅导班的自己,坐在母亲电动车上沉默不语的自己,一个又一个与自己有关的记忆涌入脑海。他不应该来的。
走过东教楼外的那孑小道时他没忍住扭头看了一眼亮着灯的阅览室。高中时每个周六下午,放学后他总会抱着一摞书来到阅览室自习,他知道回家是绝对不会写作业的,所以每每呆到半夜才回家吃饭。只有这个每周照常的离校日,学生可以在任何时候随意进出校门,到周末就必须带上走读证了。可东教楼一层却没有光亮,那个他呆了两年的教室,想起来的时候发现已经错过。金梭路枫杨街交叉口,西现代城那个巨大的豁口,川流不息接学生回家的车辆,拎着行李箱的高中生站在路口不时张望,他意识到这是一周一次的放学时光。
那个时候他觉得大家都一样,虽然看着身边同学的家人开着一辆辆车将对方接走,他自己站在管委会对面的车站等那辆 BRT 或是骑着电动车姗姗来迟的父亲,他确实没多想过这些有的没的。课业的压力以及让他喘不过气来,脑海里都是写也写不完的作业,他不知道要以什么面目对待一周未见的父母。一个人拎着包坐在 BRT 上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些难过。
路过站牌的时候才发现那线路早已停运,如今自己住处与高新区的唯一联系也被迅速变动的城市与管理者斩然切断。他没有停下步伐,继续向南走去。

10

充电线今年早些时候被可乐咬断,裸露在外的缆线像是无可愈合的疮疤,更似卡波西肉瘤,刺目得让人难以忽视。他在外面缠了一圈又一圈靛蓝色的胶带,缠绕着,溃烂的部位鼓起肿胀的大包,在白色的线路尾部,仍能引起怪异的目光。在外的时候他不希望别人看到这条充电线,似乎这能使他们窥探到自己身上的某种隐伤,所以每当充电到能够使用他就迅速缠起它,塞入衣兜。
抗战期间的沈从文卷入政治批评的漩涡,精神上渐趋玄想,看什么都觉得难以接受,陷入长久的自我怀疑,而结束之时则又被左翼拉入批判大潮,情形每况愈下。等车的时候,他在手机上看着他于烦乱中吐露的心声,“他无法回到文学创作,他深恶痛绝的战争和政治缠住了他;他摆脱不出来,也负气地不想摆脱;他频频发表关于时局的杂论,作困兽之斗,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绝望的嘶喊——他的嘶喊,常常又像是絮叨。”他为老友朱自清写的悼词:“黄昏前后镶嵌到绿荫荫窗口边憔悴清瘦的影子,在同住七个老同事记忆中,一定终生不易消失。”“在天翻地覆的巨变进程中,沈从文追悼‘近乎人情’的‘常人品性’,追悼‘伟大得平凡’、‘伟大本与素朴不可分’的为人为事,虽然无意于自我投射,但这种追悼本身,连同这一时期他自己所努力所挣扎的一切,正是面对这个时代的个人方式。然而,他个人的这种面对,又像是背对,给时代留下一个背影——一个有‘悲哀的分量’的背影。”近乎无事的悲哀在此刻从湘西的崇山峻岭与淙淙流水流转到他自己的生命里,面对天地玄黄的变局,他心里却摆脱不掉这种哀恸,“因此终不免如其他乡人似异而实同的命运,僵仆于另外一种战场上,接受同一悲剧的结局”。带着行将引颈受戮的沉痛,陷入平静的癫狂。
裹挟着类似的哀伤,他被人群挤上公交车。摇晃,急停,暴力式的开门关门,他无视面前发生的一切,随着车体做着惯性运动,只是低头看着手机。在灰暗中手机屏幕映出自己的模样是怎样的,换乘下车前,看着面前的车门,他没来由地想到这个问题。

11

到家需要换乘两次公交,B3 停在北三环,他放弃了最后一次换乘,下车,走回家去。出站的时候昏黄的暮色与新建好的彩虹桥渐变光带叠在一起,倒显得和谐,可是手机拍不出那种自然的色彩,脚步短暂停下便又迈开。
这一段路建好了又被扒开,路西的大片草坪如今仍被钢筋泥土掩埋,而路东也没有基本的光照,在黑暗中他避开还没完全化开的积雪,同样避开明显的土堆,新铺就的人行道砖块就已经左翘右翘起来,一不小心就会崴到脚。他想起三年前那个看似平整的砖块,落地的瞬间,缝隙中的积水就浸透了整只鞋。没有风,但冷气如刀割般划在额头与手上,浸入双脚和双膝。
去年考前三天,冠病发作,三十九度高烧,整个人都在打摆子,却还是被母亲强行拽起来去考点报道。坐在电动车后座上,他一言不发,无法理解这一切行为的意义,只觉得喉咙如被火燎,全身无力,只能倚靠在她狭小却坚实的脊背上。吹着寒风,骑行几公里,距离目的地还有十几公里,他终于支撑不住,站在路中央,与母亲大声争吵。看着她饱含歉意的目光,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高烧之中他却已经无法思考,最终她妥协,带着他回到家里。他钻入被窝,一觉不醒。考试的日子,说什么也不愿参加,整整两日,颤颤发抖中忍受家人责备的目光。或许从那一刻开始他真的意识到这件事情本身的毫无价值,他没办法下定决心放弃也没办法下定决心参与,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属于他自己新的恒常。
同样寒冷的春节,无可回避的四处拜访,每到一处都被追问都要解释,连换衣服出门就已经要用尽全部的气力,面对或焦躁或亲切或无所谓毫不关心或含笑的面庞,他丧失了抗辩的能力,任凭自己在他人与自己的指责中不断流浪。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12

回到家,可乐照常在门口“讹人”,一天不见估计睡得很饱。果不其然,跟进书房便开始舔墙皮,他一边翻看最后几页书,一边用脚制止可乐,满身疲惫。毫无成效,最后只能起身将他轰出门去,任他叫喊。这时他才有机会思考要不要参加第二天的考试,在回复友人的询问中他做了肯定的答复,毫无犹豫,但那真的是自己内心所想吗?
吃饭的时候,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这样就能避开任何追问,他无法直视她的目光,那像是在定罪审判的目光,每看一秒都想让他用刀撕开自己的脖颈,在失血休克后让灵魂坠入最底层的地狱。可他却没办法改变什么,或者真的不愿意改变或者只是因为懒惰,或者这懒惰便是因为不情愿。他只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原谅我”,他在内心深处呐喊,向她,向他自己,也向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13

一点半,两点四十一,三点三十八,十二点入睡的他在被滞重接二连三唤醒,随即又陷入沉眠等待下一次窒息感的突袭。苏醒是在六点二十四,距离闹钟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决定再睡一会儿。有了昨日的经验,这一次他不再惊慌。坐上车已经七点四十六分,二十分钟不到抵达考点,他摸了摸加热过的早餐,放回原地,没有打开。
上午考的是作文,最后一张他能写点什么的试卷。他以为剧本会按照两年前那样再度上演,已经做好了再写一篇小说的准备,却被突如其来的试题打乱阵脚。
李白、杜甫人生道路的选择。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凑字数的痛苦了。用尽全力唤醒九月底阅读章骆本文学史的记忆,却发现最多只能想起对李白的评判:“自我意识的昂扬”,魏晋人性复归后的顶点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什么东西。再思索,想到唐诗导读课上梁森老师对李白家世的介绍,碎叶人,异邦异族的商贾之家,纵横与道教思想,只言片语传不成串。缺了诗作的例证,只剩质木无文干巴巴的嚼舌根。写着写着偶然想起张少康理论批评史与章骆本对有唐一代学术脉络的勾勒,添至更加干瘪的杜甫论述之中,却又因为确切内容的遗忘而显得漏洞百出。于无望中落得千五百字也还是多次点数字数的结果。
索性看小作文,现当代现实主义风格流变,一时间眉头紧锁,脑袋里最先蹦出的是对新写实的种种分析还有对晚生代的批判。试图勾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对所谓的现实主义理解并不透彻,印象里鲁郭茅巴老曹除了爱吃口蘑又四处投机的郭沫若之外有一个顶一个都能算入其中,又想到沈从文,浑浑噩噩也把他纳入。一边考虑乡土文学一边思考老舍写作与叶圣陶《潘先生在难中》的关系,脑袋却又跳到“革命+恋爱”的蒋光慈和左联时期的丁玲与萧军。只是写到曹禺融汇了象征主义的尝试之后便到了时间,意犹未尽却被强行折断双手,什么从启蒙姿态到零度叙事,从革命题材到现代都市生活,从外部刻写到心理细描都没来得及写上,更别提三驾马车和底层写作。怀着难以言喻的落差,他将答题卡封入试卷袋。随后脑子开始空落起来。
与昨日一样,从艳阳高照的空地上拎起书包的时候他收获难以忍受的寒意,长时间在寒冷的教室中书写,右手有些不听使唤。沿着翠竹街向西走,抬眼望见路对面的翠竹苑——那个原来住过两年的小区。只不过他从来没将那间二楼的小屋视为“家”,较之宿舍,那不过是一个能提供更安静环境的寝室。想来从高中到大学,他一直在同别人共住一屋这件事上犯冲,浅眠的他总能遇到喋喋不休的室友,他不知道经过一整天的课程和写也写不完的作业,为什么其他人还能有那么多精力在熄灯之后开茶话会。传入耳朵的不过对这个那个女生的评判,着实倒人胃口。他所期望的舍友永远在别的寝室,而与他同处一室的不是生活作风有问题就是脑子缺根弦。这种冲突在大学达到顶峰,因为连续不断且屡教不改在半夜突如其来的怒吼,他与室友拳脚相向,自小到大那还是第一次。
其实翠竹苑的隔音并不很好,在客厅就能听到门廊外人走动的声音,但房租还是十分昂贵,这令他觉得难以容忍。或许愧疚就是从那时开始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如果没有这些亏欠的感觉,他是不是会走上另一条道路?

14

去年这个时候他缩在被子里,浑身滚烫,脑海里却期待着她回家的时候少说两句话,为此,他在眩惑和痛苦中暗暗祈祷。昏昏沉沉中,他不知道生活是怎样被过成这个样子的,只知道他真的没有任何精力思考要如何从中脱离,每日醒来面对直射入眼的日光已经用去了他所有的力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被需要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感受不到身边人所能感受到的那种平凡的喜乐的?坐在商场的公共座椅上,他陷入难以言喻的悲哀。
“给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我说的全无人明白。没有一个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并不疯。大家都支吾开去,都怕参预。这算什么,人总得休息,自己收拾自己有什么不妥?学哲学的王逊也不理解,才真是把我当了疯子。我看许多人都在参预谋害,有热闹看。”
“我没有前提,只是希望有个不太难堪的结尾。没有人肯明白,都支吾过去。完全在孤立中。孤立而绝望,我本不具有生存的幻望。我应当那么休息了!”
“我却行将被拒绝于群外,阳光不再属于我有了。唉,多美好的阳光!为什么一个人那么热爱生命,恰恰就不能使生命用到一个与世谐同各遂其生的愿望下,将生命重作合理安排?为什么就恰好到这时节在限制中毁灭?
……
……我心中很平静慈柔。记起《你往何处去》一书中待殉难于斗兽场的一些人在地下室等待情形,我心中很柔和。听到隔院笑语和哭泣,哭泣声似从一留声机片上放出,所以反复相同,而在旁放送者笑语即由之而起。人生如此不相通,使人悲悯。

一句句,触目惊心。
走在阳光里,感受不到一点点暖意,右边耳机的电量在他走出商场的瞬间率先告罄,听着左耳传来的浅唱低吟、声嘶力竭的嘶吼,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更像一场难以苏醒的噩梦。
进考场之前,手机停留在书本的那一张:
“‘封笔’,也就是对文学的决定了。”
叹了口气,他丢下背包。

15

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三个小时的,两年前的这个下午,他是否趴在桌子上强迫自己沉思?答题卡干净如新,一尘未染,他的思绪在收到卷子的那一刻就开始神游,那是在真正面对失去言说能力时的恐惧和下意识回避,瞅着那张 A4 纸大小的试卷,一筹莫展。如今他又遇到一样的状况,自上到下凝视着他的是《女神》、维吉尔、优美与崇高以及荆公体,紧随其后板着面孔的是《三国演义》的成书过程,日神与酒神,报告文学的演变历程,最后逼他跳下悬崖的是李商隐在七律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以及鲁迅杂文的特点分析。一个一个,从脑海中搜求可能存在的关联,从喊着要把日来吞了要把月来吞了的“天狗”到一时间分不清是奥维德还是维吉尔写的《变形记》,《埃涅阿斯纪》这几个字又该怎么写,再到全部还给了张法与叶朗的美学概念,压根毫无印象的王安石,只记得扁平人物的《三国演义》,对尼采哲学的理解全停在超人和反思现代性,以及查无此人的报告文学。提到李商隐脑子里只剩下牛李党争和他的四六骈文,七律是真的不熟;最后,学界火热探讨了一整年的鲁迅杂文,明知该看却拖了一年又一年,只能灰溜溜将张旭东的大作加入购物车。完成以上思考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草稿纸上记下一个又一个零散的片段,却没有一个能够成型诉说。索性开始随意联想,直到写下第一个“好想死”。
后来他用一百四十分钟一遍遍重写这三个字,最终填满了两页半草稿纸,写得越来越多,速度也越来越快,从二十四画连笔为十一画再简化为八画,到最后写满一整行也就不到两分钟。三个字如同癌变的细胞,在米黄色的稿纸上四处流溢。先是在已有思考内容之外的空白处,待到写满之后便见缝插针在已有的文字缝隙之间,恰若用水泥浇筑经受屠戮后的尸坑,一点点看它涨上来,最终填平整个地表。与此同时,水笔替芯的墨水也肉眼可见地消耗下去,稿纸的正面密密麻麻遍布黑色字迹,细密得好比蝗虫过境,就连他自己看来也有些头皮发麻。但他却无法停下。其间试着用 bullshit 替代“好想死”,但写着写着却发现写不下去,即便转换为以英文单词首尾字母自己完词语接龙也于事无补,十分钟不到就又回到那三个字上。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为了装作有在写些什么东西?还是真的只是在表达那三个字的字面意思?可他为什么要装作在写?为什么不能像两年前一样趴在桌子上闭眼冥思?除了让自己更加痛苦,来参加这场考试究竟有什么别的意义?
最后一个小时,他开始频繁地抬头看表,坐在讲台上的监考员十五分钟一轮换,他不知道她们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看台下奋笔疾书的考生,她们与他们几近同龄,大也大不到哪里去,为什么就能存在这样一种居高临下的权力关系,他想不通。午后气温升上来,空调才开始奏效,无比讽刺。结束前十五分钟,监考员拉开他前一天亲手拉上的窗帘。天光与晚霞映入偌大的教室,他只觉得生厌,脑海里尽是沈从文写下“封笔”时疲惫不堪的面庞。
交卷的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一切真的结束了,他的这场自虐式的道别终于来到了尾声。离场的时候他没有回头,这是最后的告别,他知道。
煎熬的三个小时,似乎是一场三十年不醒的噩梦。
多残忍,要亲手用一抔抔黄土将自己的理想埋葬。

16

“有种空洞游离感起于心中深处,我似乎完全孤立于人间,我似乎和一个群的哀乐全隔绝了。”
“世界在动,一切在动,我却静止而悲悯的望见一切,自己却无分,凡事无分。我没有疯!可是,为什么家庭还照旧,我却如此孤立无援无助的存在。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回答我。”
“很奇怪,为什么夜中那么静。我想喊一声,想哭一哭,想不出我是谁,原来那个我在什么地方去了呢?就是我手中的笔,为什么一下子会光彩全失,每个字都若冻结到纸上,完全失去相互间联系,失去意义?”
读着这些文字,有一瞬间他想起闻一多的《红烛》:“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沈氏亲历友人闻一多“出塔”,又亲见他离世,心里必然杂陈五味。而他此刻读沈从文,同样感到一种被紧紧攫住的无望。穆旦在《出发》里写道:“…… 啊上帝!/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复/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是一个真理。而我们是皈依的,/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对此感同身受。
在车上,透过昏暗的手机屏幕,看到这些文字,他强忍住眼角的泪水,一边读一边任凭自己陷入无可挽回的悲恸。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回答我。”他问向自己也问向虚空,他已经决定弃绝原本的自我,又如何能在这时想方设法寻求故去的整全?
走在凄冷的街上,高档小区的树上挂满灯具,如同早被荒弃的游乐场,明媚,却难以唤起人的开心来。读金爱烂的时候她写道:“今天将迎来一年中最心痛的黎明,圣诞节。”他想起两年前阅读海力洪的时候,他笔下的圣诞节也是如此令人心碎。
如果可以他绝对不想选择这个时间来完成这件事,如果可以他绝对不想放弃最初的理想,如果可以他也想好好过一个平安夜,多少年了——对他而言都是奢望。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轻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