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在尚未接触“晚生代”作家群的时候便对毕飞宇有所耳闻,他的《推拿》自然也是名声显赫、远播千里。未被触及但却多少能引起向往的事物,总会在我的脑海中生成某种特殊的遐想,它往往是依靠最为基础的印象来实现的。对于《推拿》,在我这里,它同我如今仍未看过的《喜宴》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微妙地重合,对于产生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联系的原因,至今我也丝毫摸不着头绪。因而,在尚未翻开这本书的日子里,我一直将它当作一部书写与推拿这一行为有关的家庭关系的文本,可结果如你们所知,我内心的“预知感受”再一次显示出了它的可笑。

实际上,我并没有很强的期待落空感,相反,毕飞宇带给我的是一种喜悦,是那种会令你不由自主地发出“哦,原来如此!”的感觉。应当这么说,这是一种隐微的喜悦,尽管其质感显得轻盈,但却混杂在不同感受的底部,如同形成分层后位于底层的鸡尾酒,同时还混杂着一种令你多少觉得“捡到宝了”的小激动。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表述的十分清楚,但我必须承认,阅读这部书,你在大多数时候会感到心情愉悦。

毕飞宇的语言最初给我的感觉是幽默、轻盈,它自然而流畅地贴合着叙事的内容,一点点向前流去。但从小孔的心境书写开始,到对都红、张一光、小马、张宗琦等人故事的叙述,我渐渐瞥见了蕴匿于那份幽默自然的语言背后的一点点伤感和同情,这唤醒了我对老舍语言的记忆。问题在于,同样是寓悲伤于幽默风趣之中,老舍先生的语言更多显露出一种悲悯,它与毕飞宇语调中的伤感气息不同的地方在于,作者或说我们的叙事者所位处的地位和它们所表露出的姿态。

从《老张的哲学》到《正红旗下》,在老舍叙事视角的背后所显示出的那位隐含的叙事者,其实是在以一种全知的、更高一等的身份在发出自己的叙事声音。或许这很难被理解,毕竟深受我们尊敬和爱戴的“人民艺术家”怎么会以一种“非人民”的视角来书写呢?但事实确实如此。在最具代表性的《四世同堂》中,叙事者仍旧处在高于人物的位置,而最容易被带入的瑞宣亦非“平民”;即便是老舍生前最后写就的《正红旗下》也是如此。老舍在以一种竭尽全力的,不断贴着人民的习性和话语的方式进行写作,但他跳脱不出自己对于人民那份深沉的感情,这使他的书写在忠实地呈现人民生存境况的同时,多少显露出一种“先天的疏离感”来。换言之,老舍的写作实际上是在不断地挣扎着让自己融入被自己书写的人民之中去。但从根本上讲,他复杂的身份构成无法令他真正地完成这种“代言”,这也是为何最终是赵树理而非老舍被历史所青睐,成为共和国所“需要”的作家的根本原因。

总的来说,老舍故事中的叙事者发出的是一种知识分子的视线,这是一种先天就带有感同身受的哀伤和怜悯的视线,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悉被书写者生存环境的恶劣和生存状况的苦痛,知悉他们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状态,知悉他们所处的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并且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看不到来自未来的光明。其结果就是令老舍的幽默更多地显露出来一种苦涩和沉重的味道。毕飞宇则并非如此。

对于他书写时所运用的语言,我也想以“笑中带泪”来加以概述,但是这种“泪”并不令人感到压抑和沉重,它是一种轻盈而纯粹的悲伤,更多情况下是一种出自生活的无奈而非难以容忍的痛苦。我愿意称之为同情和由此而生的感伤。自然,毕飞宇,至少相较于早已被世人认定为伟大的老舍而言,所达到的高度当然不能相提并论,毕竟,在我们这个理想早已逝去且变得日益鄙陋庸俗的消费时代里,再去谈什么“人民作家”,总会显得像是一场由当今已经寒酸败落的知识分子们一哄而起举办的,哗众取宠的“作秀”。你我不得不承认现代媒体已经具备了难以遏制的话语权力,它们将当代中国人的思维完全地颠覆重构了。那种曾经的现代性人文伦理追求,多少会被打了鸡血的经济场,认定为某种“不合时宜”,即便它仍旧坐拥高尚这样一个“宝座”,但谩骂、指责、质疑、嘲弄、嫉妒在新媒体语境下会得到无限放大和传播,当话语权力被前所未有地赋予所有人之时,权力的结构本身就已经悄然地发生了变动。

毕飞宇自然对那个宝座不抱有奢望,或者说他“不敢声张”,也不会没事找事地给自己惹上太多的麻烦,因而他是一种平静的心态来进行书写的,这与老舍的那种救亡、唤醒的启蒙性书写构成了明显的区别。在这种平静心态下,他找到了自己的叙事姿态。

同所有“晚生代”作家一样,他有着清醒的自我认知(尽管这种认知是否能被称之为“清醒”尚待探讨),在创作谈中,他并不忌讳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他也确实是在用一种旁观者的态度进入故事,但他的声音却最终融入了他所塑造的盲人群体之中。或许,这是因为他在写作时最为看重的那个词——尊严。毕飞宇认为“《推拿》是一部特殊的小说,它外表沉默、内心绚烂;它平缓多过激烈,温情多过残酷,却又让无奈与悲凉相伴相生。就像一条静默的河流缓缓流过,有漩涡,也有温度,夹杂着无奈和沧桑。”是的,他试图呈现出现如今盲人推拿师们不为世人所知悉的生存境况,但他的态度却是以平等为基础的。尽管笔者无意贬低老舍先生,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老舍先生那里,过于清晰的责任意识令“天平”毫无意外地倾斜了,这是一种无意识的举动,我们不应因此苛责老舍先生;但正因如此,毕飞宇的“笑中带泪”创出了一种新的特色:当书写的过程自然而然地遵循平等和尊重的意识,叙事者所发出的声音就会更加地温和而易于令人感到亲切,这源于叙事语言本身所具有的本质,而非老舍先生用的那种自带氛围的京式韵味和腔调。正因如此,《推拿》虽然讲述的仍旧是悲剧性的故事,但却能够通过语言层面的处理来削减掉悲剧本身带来的沉重和压抑感。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试图寻找毕飞宇的特殊之处,因为“晚生代”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一个模糊不清的、为了学术指称方便而强行建构起的一个概念,同所有的文学流派一样,每位代表性作家,或者说,其中每位能够被文学界认可的作家,都有其独特之处——就像我在假期里摘录贺奕、金海曙作品时所写的前言中尝试概括的那样。回到毕飞宇写作的独特性问题上。我们刚刚其实已经说了他的语言,现在应当提一提他作品的主题。与大多数“晚生代”作家不同,毕飞宇的创作同这个群体所显示出的共同点构成了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你能够从他语言中看出同时代作家所具有的那种嬉皮笑脸和油滑,看出些那种自鸣得意带来的不正经,看出些许对主流文坛的轻蔑和嘲讽,但同时你也能看出他们对当代社会生活敏锐的感觉和所出现问题的自觉反思。

在某种意义上,毕飞宇选择了一条值得我们尊敬的写作道路,他在不断地“触底”,这种书写决然不同于新写实和后来所谓的底层写作,也不同于其他“晚生代”们对现实的书写,他关注了一批“另类底层群体”,这种“另类”也完全区别于声色犬马、残酷的青春写作。换言之,通过对真正的社会边缘弱势群体的关注,毕飞宇建构起了自己独特的书写主题,在这一点上,他同李洱在某种程度上是“不谋而合”的。你很难想象一部由当代中国作家书写的盲人小说究竟是什么样子,因为写作主体的健全人身份,它无疑将区别于《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这种自传性的书写,也无疑将区别于史铁生对残疾人生存状态的书写;但我想,大多数人应该与我一样,无法料到毕飞宇确实做到了以健全人之口写出盲人生存状态这样一个“壮举”。

从各式各样的描写以及叙事者独白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为写作所付出的努力。在他笔下,那些人物并非一具具冰冷的行尸走肉,不仅他们的行为方式被作者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连思维、心态也被刻画得入木三分(详见摘录部分的以“盲人”开头的句子)。正是这种用心的、基于平等和尊重的书写,构成了《推拿》令人感动的字字句句。可以这样说,倘若不是《推拿》,我和已经阅读/尚未阅读这部作品的你们压根儿不会去关注这个时时刻刻处在我们身边的“隐形世界”。

是这样的,我们总是会轻而易举地令他人陷入某种困境,尽管在我们自身看来自己所行其实是善意的举措,对于任何弱势群体,我们总是如此。《推拿》,从头至尾,通过每一个人物的每一个故事,都在不断地提醒着我们这样一种不经意间早已被我们忽视的事实。正如老舍先生在无意之中陷入的那种“困境”一样,在社会强势群体看来,他们对弱势群体的行为是在表达关爱和同情,但这实际上却正是他们赤裸无比地展示自身权威的过程。这从根本上可以被视为是一种抬高施舍者和贬低被施舍者的行为,但可怕的是,我们对此往往毫不自知,甚至会心甘情愿地沉溺于一种自我陶醉的情绪之中不断地实现着“自我感动”,正因如此,都红放弃了音乐,也正因如此,盲人才会不断地躲避着健全人。

毕飞宇通过《推拿》强调的“平等”和“尊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为是一种“反抗”,在这个意义上,毕飞宇实际又接续了那种不断流传的“先锋精神”。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书写是新颖的,类纪传体的书写在某种程度上在小说的开篇提供了多条叙事线索,而通过作者巧妙的编织技术(即通过人物与人物之间所发生的关系),多条线索又被自然而然地连缀、穿插交错,从而构成了一个和谐的“声部”。与此同时,在书写小马与时间的感受和金嫣对婚礼的向往中,超现实笔法赋予了叙事以新意,它在拓展文本深度的同时提供了看待同一事物的崭新且截然不同的视角。

总的来说,《推拿》是一部温情脉脉但又无法隐含遗憾、忧伤的作品,这种忧伤的基调来自于迅速变动的时代和笼罩在人身上那无可预知的命运。毕飞宇难能可贵地将目光投向了少数人群,并且为我们这些健全人奉献上了一部足以令“主流社会”窥见那些“隐形”于社会中特殊人群的当代生存状态的力作,这无疑是值得我们尊敬的。

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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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阴人民和全国人民一样,都喜欢“日”人家的妈。但淮阴人有淮阴人的高标准和严要求,只日“亲妈”,不亲的坚决不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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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说,在深圳,盲人崭新的时代业已来临。满大街都是钱——它们活蹦乱跳,像鲤鱼一样在地上打挺,劈里啪啦的。外地人很快就在深圳火车站的附近发现了这样一幅壮丽的景象,满大街到处都是汹涌的盲人。这座崭新的城市不只是改革和开放的窗口,还是盲人的客厅兼天堂。盲人们振奋起来了,他们戴着墨镜,手拄着盲杖,沿着马路或天桥的左侧,一半从西向东,一半从东向西,一半从南向北,另一半则从北向南。他们鱼贯而入,鱼贯而出,摩肩接踵,浩浩荡荡。幸福啊,忙碌啊。到了灯火阑珊的时分,另一拨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疲惫不堪的香港人,疲惫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疲惫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欧洲人,疲惫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美国人,当然,更多的却还是疲惫不堪的大陆人,那些新兴的资产阶级,那些从来不在公共场合用十个手指外加一根舌头数钱的新贵,——他们一窝蜂,来了。他们累啊,累,从头到脚都贮满了世纪末的疲惫。他们累,累到了抽筋扒皮的地步。他们来到推拿房,甚至都来不及交代做几个钟,一躺下就睡着了。洋呼噜与本土的呼噜此起彼伏。盲人推拿师就帮他们放松,不少匆匆的过客干脆就在推拿房里过夜了。他们在天亮之后才能醒过来。一醒过来就付小费。付完了小费再去挣钱。钱就在他们的身边,大雪一样纷飞,离他们只有一剑之遥。只要伸出手去,再踏上一个弓步,剑尖“呼啦”一下就从钱的胸部穿心而过。兵不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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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就是这么疯。一点都不讲理,红了眼了。它们一张一张的,像阿拉伯的神毯,在空中飞,在空中蹿。它们上升,旋转,翻腾,俯冲。然后,准确无误地对准了王大夫的手指缝,一路呼啸。王大夫差不多已经听到了金钱诡异的引擎。它在轰鸣,伴随着尖锐的哨音。日子过得越来越刺激,已经像战争了。王大夫就这样有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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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王大夫来说,一分钱的损失也不能接受。他的钱不是钱。是指关节上赤豆大小的肉球。是骨头的变形。是一个又一个通宵。是一声又一声“重一点”。是大拇指累了换到食指。是食指累了换到中指。是中指累了换到肘部。是肘部累了再回到食指。是他的血和汗。他舍不得亏。他在等。发财王大夫是不想了,可“本”无论如何总要保住。王大夫就这样被“保本”的念头拖进了无边的深渊。他给一个没有身体、没有嗓音、一辈子也碰不到面的疯子给抓住了,死死卡住了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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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是疯了。一发疯王大夫有钱了,一发疯王大夫又没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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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可以“这样”做,绝对不可以“那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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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的城市不是别的,是一个热衷于隆胸的女人,贪大,就喜欢把不是乳房的地方变成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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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食其力”,这是一个多么荒谬、多么傲慢、多么自以为是的说法。可健全人就是对残疾人这样说的。在残疾人的这一头,他们对健全人还有一个称呼,“正常人”。正常人其实是不正常的,无论是当了教师还是做了官员,他们永远都会对残疾人说,你们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觉好极了。就好像只有残疾人才需要“自食其力”,而他们则不需要,他们都有现成的,只等着他们去动筷子;就好像残疾人只要“自食其力”就行了,都没饿死,都没冻死,很了不起了。去你妈的“自食其力”。健全人永远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脏会具有怎样剽悍的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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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的自尊心是雄浑的,骨子里瞧不起倾诉——倾诉下贱。它和要饭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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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看”。该死的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其实是睁开的。他的手就开始撕,他要把眼前的黑暗全撕了。可是,再怎么努力,他的双手也不能撕毁眼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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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天的盲人这一头,他们的沉默与生俱来,如此这般罢了。后天的盲人不一样了,他们经历过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处有一个特殊的区域,也就是炼狱。并不是每一个后天的盲人都可以从炼狱当中穿越过去的。在炼狱的入口处,后天的盲人必须经历一次内心的大混乱、大崩溃。它是狂躁的、暴戾的、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废墟。在记忆的深处,他并没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因为关系的缺失,世界一下子变深了,变硬了,变远了,关键是,变得诡秘莫测,也许还变得防不胜防。为了应付,后天性的盲人必须要做一件事,杀人。他必须把自己杀死。这杀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枪,是用火。必须在熊熊烈火中翻腾。他必须闻到自身烤肉的气味。什么叫凤凰涅槃?凤凰涅槃就是你得先用火把自己烧死。

光烧死是不够的。这里头有一个更大的考验,那就是重塑自我。他需要钢铁一样的坚韧和石头一样的耐心。他需要时间。他是雕塑家。他不是艺术大师。他的工序是混乱的,这里一凿,那里一斧。当他再生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谁。他是一尊陌生的雕塑。通常,这尊雕塑离他最初的愿望会相距十万八千里。他不爱他自己。他就沉默了。

后天盲人的沉默才更像沉默。仿佛没有内容,其实容纳了太多的呼天抢地和艰苦卓绝。他的沉默是矫枉过正的。他的寂静是矫枉过正的。他的澹定也是矫枉过正的。他必须矫枉过正,并使矫枉过正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在信仰的指引下,现在的“我”成了上帝,而过去的“我”只能是魔鬼。可魔鬼依然在体内,他只能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与警惕:过去的“我”是三千年前的业障,是一条微笑并含英咀华的蛇。蛇是多么的生动啊,它妖娆,通身洋溢着蛊惑的力量,稍有不甚就可以让你万劫不复。在两个“我”之间,后天的盲人极不稳定。他易怒。他要克制他的易怒。

从这个意义上说,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他稚气未脱的表情全是炎凉的内容,那是活着的全部隐秘。他透彻,怀揣着没有来路的世故。他的肉体上没有瞳孔,因为他的肉体本身就是一直漆黑的瞳孔——装满了所有的人,唯独没有他自己。这瞳孔时而虎视眈眈,时而又温和缠绵。它懂得隔岸观火、将信将疑和若即若离。离地三尺有神灵。

小马的沉默里有雕塑一般的肃穆。那不是本色,也不是本能,那是一种炉火纯青的技能。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他可以几个小时、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保持这种肃穆。对他来说,生活就是控制并延续一种重复。

但生活究竟不可能重复。它不是流水线。任何人也无法使生活变成一座压模机,像生产肥皂或拖鞋那样,生产出一个又一个等边的、等质的、等重的日子。生活自有生活的加减法,今天多一点,明天少一点,后天又多一点。这加上的一点点和减去的一点点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它让生活变得有趣、可爱,也让生活变得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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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笑容是一道特别的缝隙,有一种无法确定的东西从缝隙里钻进去了。是他关于母亲的模糊的记忆。有点凉。有点温暖。时间这东西真的太古怪了,它从来就不可能过去。它始终藏匿在表情的深处,一个意想不到的表情就能使失去的时光从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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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是很容易养成规律的。他们特别在意培养并遵守生活上的规律,一般不轻易更改。一件事,如果第一次是这么做的,接下来他们也一定还是这么做。规律是他们的命根子,要不然就会吃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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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教育一定要给自己找麻烦,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方说,聋哑人唱歌,比方说,肢体残疾的人跳舞,比方说,有智力障碍的人搞发明,这才能体现出学校与教育的神奇。一句话,一个残疾人,只有通过千辛万苦,上刀山、下火海,做——并做好——他不方便、不能做的事情,才具备直指人心、感动时代、震撼社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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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红知道了,她到底是一个盲人,永远是一个盲人。她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宽容,供健全人同情。她这样的人能把钢琴弹出声音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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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持人搂住了都红的肩膀,扶着她,试探性地往下走。都红一直不喜欢别人搀扶她。这是她内心极度的虚荣。她能走。即使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坚信自己一定可以回到后台去。“全社会”都看着她呢。都红想把女主持人的手推开,但是,爱的力量是决绝的,女主持人没有撒手。都红就这样被女主持人小心翼翼地搀下了舞台。她知道了,她来到这里和音乐无关,是为了烘托别人的爱,是为了还债。这笔债都红是还不尽的,小提琴动人的旋律就帮着她说情。人们会哭的,别人一哭她的债就抵消了。——行行好,你就可怜可怜我吧!都红的手都颤抖了,女主持人让她恶心。音乐也让她恶心。都红仰起脸来,骄傲地伸出了她的下巴——音乐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贱。

去他妈的音乐!音乐从一开始就他妈的是个卖×的货!她只是演奏了一次巴赫,居然惹得一身的债。这辈子还还不完了。这次演出成了都红内心终生的耻辱。

“慈善演出”是什么,“爱心行动”是什么,她算是明白了。说到底,就是把残疾人拉出来让身体健全的人感动。人们热爱感动,“全社会”都需要感动。感动吧,流泪吧,那很有快感。别再把我扯进去了,我挺好的。犯不着为我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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恳求这东西就是这样,到了一定的地步,它就成了死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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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盲人来说,天底下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是第一次出门远行。尤其是一个人出门远行。这里头的担心、焦虑、胆怯、自卑,都会以一种无限放大的姿态黑洞洞地体现出来,让人怕。这怕是虚的,也是实的,是假的,也是真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看你撞上什么了。盲人的怕太辽阔了,和看不见的世界一样广袤,怕什么呢?不知道。都红偏偏就是这样不走运,第一脚就踩空了。是踩空了,不是跌倒了,这里头有根本的区别。跌倒了虽然疼,人却是落实的,在地上;踩空了就不一样了,你没有地方跌,只是往下坠,一直往下坠,不停地往下坠。个中的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惊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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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的不安全感是会咬人的,咬到什么程度,只有盲人自己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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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的自尊心是骇人的,在遭到拒绝之后,盲人最通常的反应是保全自己的尊严,做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派头。

看起来盲人最大的障碍不是视力,而是勇气,是过当的自尊所导致的弱不禁风。沙复明几乎是豁然开朗了,盲人凭什么要比健全人背负过多的尊严?许多东西,其实是盲人自己强加的。这世上只有人类的尊严,从来就没有盲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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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人就这样,他们的嘴唇总是热烈的,最适合接吻。如果不能够接吻,那么好,吵。恋爱就是这样的一个基本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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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人之间的语言不是语言,是语气。语气不是别的,是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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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根本是由误解构成的,许多事情不是自己亲身经历那么一下,也许就没法理解。这是一个教训,下一次要懂得设身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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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小孔反而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他(或她)多么聪明,多么明理,一旦做了盲人的父母,他(或她)自己首先就瞎了,一辈子都生活在自己的一厢情愿里头。小孔又何尝不想找一个一起“过”日子的人呢?难哪。然而,盲人的父母就是盲人的父母,他们的固执是不讲道理的,原因很简单,在孩子的面前,他们的付出非比寻常;他们的担忧非比寻常;他们的希望非比寻常;他们的爱非比寻常。一句话,他们对孩子的基本要求就必然非比寻常。他们的本意绝不是干涉孩子们的婚姻,可他们必须要干涉,不放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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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小蚂蚁,千里之堤就等着毁于蚁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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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又说回来了,做盲人的就必须有耐心。耐心是盲人的命根子,只有耐心才能配得上他们看不见的眼睛。说到底,盲人要学会等。无论遇上什么事,盲人都不能急吼吼地扑上去,一扑,就倒了。也许还要赔进去一嘴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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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孔喜欢他的脖子,喜欢他的胸膛,还有,喜欢他蛮不讲理的胳膊。他是火炉。他多暖和啊。他的温度取之不尽。她要他的身体,她要他的体重,他的怀抱是多么的安全。只要他把她箍进来,她就进了保险箱了。这些都还不是全部。最要紧的是,他爱她。她知道他爱她。她有完全的、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让她有一点点的危险。即使面对的是刀,是火,是钉子,是玻璃,是电线杆子,是建筑物的拐角,是飞行的摩托,是莽撞的滑轮,是滚烫的三鲜肉丝汤,他都会用他的身躯替她挡住这一切。其实她不需要。她能对付。但是,他愿意去做。爱真好。比浑身长满了眼睛都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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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起父母漫长而又过分的付出,她每一次都觉得被欺骗的不是父母,而是她自己。然而,谎言是一种强迫性的行走,只要你迈出左腿,就必然会迈出右腿,然后,又是左腿,又是右腿。可谎言终究是不可靠的,它经不起重复。重复到一定的时候,谎言的力量不仅没有得到加强,而是削弱,直至暴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说谎话的人都是盲目的,他们永远低估了听谎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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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音不是别的,是身份。泰来最怕的还不是他的盲人身份,大家都是盲人,徐泰来不担心。徐泰来真正在意的是他乡下人的身份。乡下人身份可以说是他的不治之症,你再怎么自强不息,你再想扼住命运的咽喉,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口音在这儿呢。别人一学,等于是指着他的鼻子了:个乡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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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动拳头并不是因为他英武,而是因为他懦弱。因为懦弱,他就必须忍,忍无可忍,他还是忍。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出手了。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是怎样的小题大做,完全是蛮不讲理了。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老实人除了蛮不讲理,又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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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不是别的,它有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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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自信是一个十分鬼魅的东西,有时候,你在谁的面前说话自信,你的内心就会酝酿出自信以外的东西,使自信变得绵软,拥有缠绕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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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工作对金嫣来说真的无所谓,作为一个推拿师,她所有的手艺都在十个手指头上,这里辞去了,换一个地方还可以再赚回来。但爱情不一样。爱情只是“这个时候”,当然,爱情也还是“这个地方”,错过了你就一辈子错过了。作为一个盲人,金嫣是悲观的。她的悲观深不可测。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生:这个世界不可能给她太多了。悲观反而让金嫣彻底轻松下来了。骨子里,她洒脱。她不要。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今生今世她只要她的爱情,饿不死就行了。在爱情降临之后,她要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花瓣绽放出来,把她所有的芬芳弥漫出来。爱一次,做一次新娘子,她愿意用她的一生去做这样的预备。为了她的爱情,她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当作赌注,全部压上去。她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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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嫣的恋爱从一开始就只有一半,一半是实的,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一半是已知的,一半是未知的;一半在“这儿”,一半在“那儿”。一半是当然,一半是想当然。这很迷人。这很折磨人。因为折磨人,它更加的迷人,它带上了梦幻和天高地迥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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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的世界看起来很大,从实际的情况来说,很小,非常小。与此同时,盲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特征,恋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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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这东西过起来很快的,它的意义完全取决于你有没有目标。等待的人是很艰难的,说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其实都在接近。它们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要能够接近,等待必然意味着一寸光阴一寸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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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还有死亡,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说什么政治,说什么经济,说什么军事,说什么外交,说什么性格,说什么命运,说什么文化,说什么民族,说什么时代,说什么风俗,说什么幸福,说什么悲伤,说什么饮食,说什么服装,说什么拟古,说什么时尚,别弄得那么玄乎,看一看婚礼吧,都在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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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是看不见的,盲人也看不见,所以,盲人离命运的距离就格外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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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沙复明究竟悲哀。沙复明很快就意识到了,即使到了钟情的时刻,盲人们所依靠的依然是“别人”的判断。盲人和所有的人一样,到了恋爱的关头都十分在意一件事,那就是恋人的长相。但是,有一点又不一样了,盲人们不得不把“别人”的意见记在心上,做算术一样,一点一点地运算,最后,得到的答案仿佛是私人的,骨子里却是公共的。盲人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评头论足里,没有我,只有他,只有导演,只有导演们。就在“别人”的评头论足里,盲人拥有了盲人的一见钟情,盲人拥有了盲人的惊鸿一瞥或惊艳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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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们一直拥有一个顽固的认识,他们把有眼睛的地方习惯性地叫做“主流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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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已经从酒吧里的背景音乐上引发开来了。这是沙复明的一个小小的计谋,必须把话题引到自己的强项上去。慢慢地,沙复明控制住了话题,拥有了话语的控制权。和这个年纪的许多孩子一样,他们所依仗的不是理解,而是记忆力,沙复明就开始大量地引用格言,当然,还有警句。沙复明用格言和警句论述了音乐和灵魂的关系,一大堆。在一大堆的格言与警句面前,沙复明突然一个急刹车,意识到了,女孩子都已经好半天没有开口了。人家也许不感兴趣了吧?沙复明只好停顿下来。可以说戛然而止。女孩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我在听呢。”为了表明她真的“在听”,她拽出了沙复明的一只手,一起放在了桌面上。她说:“我在听呢。”

沙复明的双手是合十的,放在大腿的中间,被两只膝盖夹得死死的。现在,他的左手被女孩拽出来了,放在了桌面上。她的手掌是躺着的,而他的手掌则俯着。女孩的手指找到了沙复明的手指缝,扣起来了。这个看不见的场景远远超出了沙复明的想像,他无法想像两只毫不相干的手可以呈现出这样一种简单而又复杂的结构关系,像精密的设计,每一根手指与每一个手指缝都派上了用场。很结实,很稳固。他的手却无力了,有些颤。内心却掀起了波涛,自信与自卑在不要命地荡漾。上去了,又下来了,下来了,又上去了。仿佛是在原地,似乎又去了远方。沙复明稳定下来,慢慢地,他们聊到唐诗上去了。唐诗是沙复明最为擅长的领域了,他出色的记忆力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能背。说一会儿他就引用一两句,再说一会儿他就再引用一两句。虽说是闲聊,可他的闲聊显得格外的有理有据,都是有出处的。是有底子的模样。腹有诗书气自华,沙复明的才华出来了,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气质”。他一边聊,一边引用,还一边阐发。可到底还是不自信,就想知道女孩是不是在听。女孩在听。她已经把另外的一只手加在沙复明的手上了。这等于说,她小小的巴掌已经把沙复明的手捂在了掌心。沙复明再一次停顿下来。他不敢张嘴,一张嘴他的心脏就要蹦出去了。

“你叫什么?”女孩问。

“沙复明。”沙复明伸出脖子,咽了咽,说,“黄沙的沙,光复的复,明亮的明。——你呢?”

为了能把自己的姓名介绍得清晰一些,女孩子有创意了。她从杯子里取出一块冰,拉过沙复明的胳膊,在沙复明胳膊上写下了三个字。

沙复明的胳膊感受到了冰。他的胳膊感受到了冰凉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这感受是那样的奇特,沁人心脾。由于温度的关系,女孩子的一横一竖与一撇一捺就不再是“写”出来的了,而是“刻”。铭心刻骨的“刻”。沙复明腰部的那一段慢慢地直了起来。他想闭上眼睛。他担心自己的眼睛流露出迷茫的内容。但是,他没有闭,睁开了,目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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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是一个好东西,也是一个坏东西,好和坏取决于它的时机。有时候,一个人的笑容会使一个人丧失他的尊严。沙复明绝对不能让自己失去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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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小时的“小爱情”对沙复明后来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一直在渴望一双眼睛,能够发出目光的眼睛。他对自己的爱情与婚姻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一定要得到一份长眼睛的爱情。只有眼睛才能帮助他进入“主流社会“。

沙复明的婚姻就这样让自己拖下来了。眼睛,主流社会,这两个关键词封闭了沙复明。它们不再是婚恋的要求,简直就成了信仰。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信仰,他就有决心与毅力去浪费时光。

一般来说,盲人在恋爱的时候都希望找一个视力比自己好的人,这里头既有现实的需要,也有虚荣的成分。这一点在女孩子的这一头更为显著了,她们要攀比。一旦找到一个视力正常的健全人,绝对是生命里的光荣,需要额外的庆祝。

沙复明不虚荣。他只相信自己的信仰。没有眼睛,他愿意一辈子不恋爱,一辈子不娶。可是,在“美”的面前,他的信仰无力了。信仰是一个多么虚妄的东西,有时候,它的崩溃仅仅来自于一次内心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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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玩具的日子里,他的眉梢在不停地向上扯,向上拽。他想睁开眼睛。他心存侥幸,希望有奇迹。那时候的小马没日没夜地期盼着这样一个早晨的来临:一觉醒来,他的目光像两只钉子一样从眼眶的内部夺眶而出,目光刺破了他的上眼皮,他眼眶的四周全是血。他的期盼伴随着常人永远也无法估量的狂暴,就在死亡的边沿。

四年之后,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用他无与伦比的智慧挽救了自己,他不再狂暴。他的心安宁了。他把时间活生生地做成了他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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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体拥有了咔嚓的节奏,绝对不可能错。时间在他身体的内部,在咔嚓。不用动脑子,不用分神,在什么情况下他自己都能够咔嚓。他已经是一只新式的台钟了。但是,他比钟生动,他吃饭,还睡觉,能呼吸。他知道冷,他知道疼。这是小马对自己比较满意的地方。他吃饭的时候会把米饭吃得咔嚓咔嚓的,他呼吸的时候也能把进气和出气弄得咔嚓咔嚓的。如果冷,他知道冷了多少个咔嚓,如果疼,他也知道疼了多少个咔嚓。当然,睡觉的时候除外。可是,一觉醒来,他的身体就自动地咔嚓起来了。他在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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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时间不是封闭的,咔嚓就不可能是囚徒,从来都不是。它拥有无限的可能。通过艰苦卓绝的探险,小马终于发现了时间最为简单的真相。这个真相恰恰是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的。——眼见不为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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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高傲的笑容终于挂在了小马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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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看到时间魔幻的表情了,它深不可测。如果一定要把它弄清楚,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贯穿它,从时间的这头贯穿到时间的那头。

人类撒谎了。人类在自作多情。人类把时间装在了盒子里,自以为控制它了,自以为可以看见它了。还让它咔嚓。在时间面前,每一个人都是瞎子。要想看见时间的真面目,办法只有一个:你从此脱离了时间。

小马就此懂得了时间的含义,要想和时间在一起,你必须放弃你的身体。放弃他人,也放弃自己。这一点只有盲人才能做到。健全人其实都受控于他们的眼睛,他们永远也做不到与时间如影随形。

与时间在一起,与咔嚓在一起,这就是小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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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确认自我,小马想从鱼群当中脱离出来。然而,不敢。离开了他的鱼群,他只能独自面对无边的大海。他不敢。离群索居是怎样的一种大孤独?他不敢。离开?还是不离开?小马在挣扎。挣扎的结果给小马带来了绝望,他气息奄奄,奄奄一息。小马感觉到自己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他的身体翻过去了。他白色的肚皮即将漂浮在水面。他的命运将是以尸体的形式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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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永远也不能依靠自己的脸庞去证明自己,然而,一道骇人的伤痕让他们重逢了。这叫人心痛。然而,他们没有心痛,他们激动,无比的激动,想拥抱。可是,他们没有胳膊,没有手。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相对而泣。一颗又一颗巨大的泪珠流出了眼眶。他们的眼泪是气泡。气泡哗啦啦,哗啦啦,笔直地扑向了遥不可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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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配”这东西特别的空洞,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但是,一旦落实到实处,落实到人头上,“般配”这东西又格外的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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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描淡写就是这样,它的本质往往是敲锣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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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大街安静了,马路上不再有喧闹的行人,不再有拥挤的车辆。这是喧闹和拥挤之后的安静,突然就有些冷清。大街一下子空旷起来,成了盲人们的自由世界,当然,也是一个孤独的世界。盲人们虽然结着伴,但到底是孤独的。金嫣所喜欢的正是这份孤独,他们沿着马路的左侧,一路低语,或一路说笑。每到这样的时刻,金嫣都有一个无限醉人的错觉,这个世界是她的,只有她和泰来两个人。像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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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表白是上好的汤,要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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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等待的不是泰来,是时间,时间本身。时间是无穷无尽的,比金嫣的耐心永远多一个“明天”。明天深不见底,它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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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配不上你”,“我实在是配不上你”,天下的恋爱有千千万,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开头么?没有。没有了。因为恋爱,她一直是谦卑的,她谦卑的心等来的却是一颗更加卑微的心。谦卑,卑微,多么的不堪。可是,在爱情里头,谦卑与卑微是怎样的动人,它令人沉醉,温暖人心。爱原来是这样的,自己可以一丝不挂,却愿意把所有的羽毛毫无保留地强加到对方的身上。金嫣收回自己的胳膊,定定的,“望着”泰来。她的肩膀颤抖起来。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她还能说什么?让她说什么好啊?金嫣握紧了自己的拳头,脑子里全空了。此时此刻,除了哭,她还能做什么?金嫣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他怕金嫣,怕把她碰碎了,怕把她碰化了,紧张得只知道喘气,每一个手指头都是僵硬的。金嫣歪在泰来的怀里,情意绵绵的,一不小心就把那三个字说出口了。他不说就不说了吧,不要再逼他了。金嫣算是看出来了,在爱情面前,泰来是一个农夫,怯懦,笨拙,木讷,死心眼。这些都是毛病。可是,这些毛病一旦变成爱情的特征,不一般了。金嫣决意要做农夫怀里的一条蛇。当然,不是毒蛇,是水蛇,是一条小小的、七拐八弯的水蛇。是蛇就要咬人。她可是要咬人的。她的爱永远都要长着牙齿的。想着想着,金嫣就笑了,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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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生活了吧?它的面貌就是“补”。拆东墙,补西墙;拆西墙,补东墙。拆南墙,补北墙,拆北墙,补南墙。拆内墙,补外墙,拆外墙,补内墙。拆高墙,补矮墙,拆矮墙,补高墙。拆吧,补吧。拆到最后,补到最后,生活会原封不动,却可以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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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盲人的恋爱常态,四个字就可以概括:闹中取静。他们大抵是这样的,选择一个无人的角落,静静地坐下来,或者说,静静地抱一抱,或者说,静静地吻一吻,然后,手拉着手,一言不发。

盲人们不是不想动,也想动,但是,究竟不方便。不方便怎么办呢?他们就把自己的身体收敛起来,转变为一种守候。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守候在一起,也就是所谓的厮守了。他们的静坐是漫长的,拥抱是漫长的,接吻也是漫长的,一点都不弄出动静。如果没有生意,他们可以这样坐上一天。一点也不闷。要是生意来了,他们就分开。临走的时候一方还要摸一下另一方的脸,小声说:“等着我啊。”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两只手却依依不舍了,是相依为命的样子,直到身体已经离得很远,两个人的食指还要再扣上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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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嫣又相信什么呢?想过来想过去,金嫣并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她相信过光,光不要她了。她相信过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不要她了。随着视力的下降,视域的缩小,这个世界越来越暗,越来越窄,这个世界也不要她了。蓝天不要她了,白云不要她了,青山不要她了,绿水不要她了,镜子里自己的面孔也不要她了。她能信什么呢?她能做的只有试探,还有猜测。一个依靠试探与猜测的女人很难去相信。金嫣把玩着自己的手机,对自己说,不相信是对的,不相信就不用再失望了。从此面向大海,从此春暖花开。

她就相信婚礼。有婚礼就足够了。有婚礼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你起码可以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这是可信的。婚礼其实是一个魔术,使世界变成了家庭。很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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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是一个不讲理的男人,辣却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女人。它们是冤家,前世的对头,从道理上来说它们是走不到一起去的。没有人看好它们。可生活的乐趣和丰富性就在这里,麻和辣有缘。它们从恋爱的那一天起就相互不买账,我挖苦你,你挤对我。每个人都怕它们。可它们呢,越吵越靠近,越打越黏糊,终于有一天,结婚了。到了婚礼上它们自己都不相信,它们怎么会有这一天的呢?还是吵。是和事佬把它们劝下来的。婚礼不欢而散,各自都做好了离婚的准备。奇怪了,就是离不掉。到老一看,天哪,都金婚了。打了一辈子,吵了一辈子,邻居们都嫌它们烦,它们自己却不烦了,越嚼越有滋味。它们自己都不知道,它们就是生活里的大多数,类似于马路边上的羊肉串。它们一辈子都不满意,就是离不开。它们永远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最后的一口了,风烛残年了,后悔却上来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老是对老伴说,我那时候怎么就没有对你好一点?“再来一串。”其实是想从头再来。从头再来还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个可爱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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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婚礼决定了大街上的风景,满大街都是自行车的车轮,一前一后的,成双成对的。分开的也有,往往是后面的那一个要到前面去了,这一去,麻烦了,一定是后面的那一个推得太猛了,灾难就是这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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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钱”的“花”为什么是“花朵”的“花”?意思很明确了,钱就是花骨朵,是含苞欲放的花瓣。只要“花”出去,每一分钱都可以怦然绽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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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每个人都有手机,每个手机里都有段子,都红知道了,这个世界就是手机,而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段子。

段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荤。荤这个词都红当然知道,它和蔬菜相对,是素的反义词。荤的背后只能是肉,和肉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对于荤,都红实在是害怕了,浑身都不自在。听的日子久了,都红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个大致上的认识,也可以说,判断:她所处的这个世界是荤的。她神往的、那个叫做“社会”的东西是荤的。所有的男人都荤,所有的女人也一样荤。男人和女人一刻也没有闲着,都在忙。满世界都是交媾,混杂,癫疯,痴狂,毫无遮挡。都红都有点庆幸了,幸亏自己是个瞎子,要不然,眼睛往哪里看呢?每个人都是走肉,肉在“哗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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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知是最好的武器,少女的无知则是核武器,天下无敌的。无论你沙复明怎样地“哗啦啦”,都红很无知。装出来的无知是真正的无知,一如装睡。——假装睡觉的人是怎么也喊不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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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很容易忽略一样东西,那就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没有光,不可能成为心灵的窗户。但是,他们的眼睛却可以成为心灵的大门。——当他们对某一样东西感兴趣的时候,他们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眼睛,甚至把脖子都要转过去,有时候都有可能把整个上身都转过去。

在高唯的眼里,都红是太阳,而沙复明就是一朵向日葵。静中有动。他在谛听。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已经参与到都红的行为里去了,嘴唇上还有一些特别的动作。很琐碎。有点凌乱。一个突然的、浅浅的笑;一个突然的、浅浅的收敛。那是他忘情了。他在爱。他的样子不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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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是一个特别的东西,人还是这几个人,嘴还是这几张嘴。可是,一开会,变了,人们的腔调和平日里就不一样了。人人都力争说标准的普通话,人人都力争站到同一个立场上去。会议就这样,立场统一了,结果就出来了:每个人都正确,只有高唯她一个人是狗娘养的,完全可以拉出去枪毙。高唯就觉得自己的名字没有起好,她哪里是高唯,简直就是高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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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事情都要把时间拉长了来看,拉长了,人生就好看了。不能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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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是不安全的。再隐蔽、再遥远的地方都不能说。一句话只要说出口了,一定会通过别人的嘴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说”要小心。“吃”就更要小心。任何“毒药”都有可能被自己的嘴巴“吃”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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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吻是恋爱的空气与水,是蛋白质和维生素。没有吻,爱就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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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琪用他的食指抚摸着女朋友的信,是一个又一个颗粒。他爱。他失去了他的爱。他从爱的背面了解了爱——正如盲文,只有在文字的背面,你才可以触摸,你才可以阅读,你才可以理解。仿佛是注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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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取公众从来就是一件可怕的事,争取到一定的时候,公众就有可能成为炸弹,轰的一声,一部分人还站着,一部分人却只有倒下。

这样的局面底下最难的还是员工,你必须站队,你不是“沙的人”就只能是“张的人”,没有第三条道路可以走。站队总是困难的,没有人知道哪一支队伍有可能活着。当然,失败了也不要紧,可以走人。可是,又有哪一个盲人情愿走人?麻烦哪。一旦你的铺盖像鱿鱼片那样卷了起来,数不清的道路就会突然出现在你的脚下,你必须一趟又一趟地重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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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的盲人大多过分焦躁,等他安静下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很绝望了,始终给人以精疲力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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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是一条蛇。这条蛇不咬人,只会纠缠。它动不动就要游到张一光的心坎里,缠住张一光的心,然后,收缩。张一光最害怕的就是蛇的收缩,一收,他就透不过气来了。但收缩归收缩,铁一般的事实是,张一光的心在收缩呢。从这个意义上说,恐惧好。恐惧好啊。既然活着意味着恐惧,那么,恐惧就必然意味着活着。小子哎,你还活着。你就烧高香吧,你的命是捡来的。你都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什么叫“幸”存者,说到底他太幸运了,这个世界和他没关系了,他是“死人”,他是一具生动的“尸首”,他还是一缕飘动的“亡灵”,从今往后,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可以为了自己。他自由啦!

张一光从“那个世界”出来了,却并没有真正地进入“这个世界”。他是硬生生地插进来的,他是闯入者。闯入者注定了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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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们从来都不记仇。盲人却不是这样,盲人记仇。这是盲人根深蒂固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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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自有盲人的忌讳,每一个忌讳的背后都隐藏着不堪回首的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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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唉,生活里头哪有什么可以羡慕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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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么说,一个人的舌头永远都不能瞎。舌头要是瞎了,这个世界就全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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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的妙处不只在当时,也在之后,小马从头到脚都是说不出的安慰。他射出去的绝对不是一点自私而又可怜的精液,他射出去的是所有的焦躁和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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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不是身体,它是闹钟。在闹钟的内部,有一根巨大的、张力饱满的发条。时间是一只歹毒的手,当这只发条放松下来之后,时间一点一点地,又给身体拧上了。只有“手忙脚乱”才能够使它“咔嚓、咔嚓”地松弛下来。

这只发条也许还不是发条,它是有生命的。它是一只巨蟒,它是一条盘根错节的蛇。在它收缩并盘踞的时候,它吐出了它的蛇信子。蛇信子在小马的体内这里舔一下,那里舔一下。这是多么致命的蛊惑,它能制造鲜活的势能,它能分泌诡异的力量。小马的身体妖娆了。他的身体能兴风,他的身体在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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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蛮没有指望故事,但小马给小蛮挣足了脸面,这是真的。小马每一次都“只要”小蛮,姐妹们都看在眼里。故事偏偏就来了。小蛮是从小马的“目光”当中发现故事的。说起来小蛮对男人的目光熟悉了,在上身之前,他们的目光炯炯有神,闪耀着无坚不摧的光,洋溢着饱满圆润的精、气、神,一张嘴则开始肉麻。当然,这是“事先”。小蛮最为害怕的还是男人“事后”的目光。到了“事后”,男人通常都要闭上眼睛。等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刚才的男人不见了,另一个男人出现了。他们的眼神是混浊的,泄气的,寂寥的,也许还是沮丧的,——像摩擦过度的避孕套,皱巴巴的,散发出吊儿郎当和垂头丧气的气息。小蛮在“事后”从来不看男人的眼睛,没有一个泄了气的男人不让她恶心。泄了气的男人寥落,像散黄的鸡蛋一样不可收拾。

小马却不一样。小马相反,在“事前”谨小慎微,“事后”却用心了。他的没有目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小蛮。他在看。望着她,端详着她,凝视着她,俯瞰着她。他的手指在抚摸,抚摸到哪里他的没有目光的眼睛就盯到哪里、看到哪里、望到哪里、端详到哪里、凝视到哪里、俯瞰到哪里。在他抚摸小蛮眼眶的时候,惊人的事态出现了,小蛮其实就和他对视了。小马并不存在的目光是多么的透彻,潮湿而又清亮,赤子一般无邪。它是不设防的,没心没肺的,和盘托出的。他就那样久久地望着她。他的瞳孔有些轻微的颤动,但是,他在努力。努力使自己的瞳孔目不转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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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在奔驰。都红背对着沙复明,沙复明就把都红搂在怀里了。能和都红有一次真切的拥抱,沙复明梦想了多少回了?说梦寐以求一点也不过分。他今天终于得到一次这样的机会了,可这又是什么样的拥抱?沙复明宁可不要。沙复明就那么搂着,一双手却把都红受伤的右手捂在了掌心。这一捂,沙复明的心碎了,慢慢地结成了冰,最终呈现出来的却还是手的形状。沙复明就不能理解,在他的命运里,冰和手,手和冰,它们为什么总是伴生的,永远都如影随形。沙复明相信了,手的前身一定是水,它四处流淌,开了许多的岔。却是不堪一击的。命运一抬头它就结成了冰。这么一想沙复明整个人就凉去了半截。都红在他的怀里也凉了。

都红已经醒过来了,她在疼。她在强忍着她的疼。她的身躯在沙复明的怀里不安地扭动。沙复明对疼的滋味深有体会了,他想替她疼。他渴望把都红身上的疼都拽出来,全部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咬碎了,咽下去。他不怕疼。他不在乎的。只要都红不疼,什么样的疼他都可以塞在自己的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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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前,中国是没有“残疾”这个词的,那时候的人们统统把“残疾人”叫做残废。“残废”成了残疾人最忌讳、最愤慨的一个词。后来好了,全社会对残疾人做出了一个伟大的让步,他们终于肯把“残废”叫做“残疾人”了。这是全社会对残疾人所做出的奉献。这是语言的奉献,一个字的奉献。盲人们欢欣鼓舞。可是,都红,我亲爱的都红,你不再是残疾人,你残废了。沙复明抬起头,在出租车里仰望着天空。他看见了星空。星空是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散发着金属的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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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红太年轻了,她还“小”,未来的日子她可怎么办?自食其力不现实了。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时间。她未来的时间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广博而又丰饶。时间就是这样,多到一定的地步,它的面目就狰狞了,像一个恶煞。它们是獠牙。它们会精确无误地、汹涌澎湃地从四面八方向这个美丽的小女人蜂拥过来。除了千疮百孔,你别无选择。

时间是需要“过”的,都红,你怎么“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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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和这个社会一点没有关系么?也有。那就是每个月从民政部门领到一百元人民币的补助。一百元人民币,这是一个社会为了让自己求得心理上的安稳所做出的一个象征。它的意义不在帮助,而是让自己理直气壮地遗忘。——盲人,残疾人,终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可是,生活不是象征。生活是真的,它是由年、月、日构成的,它是由小时、分钟和秒构成的。没有一秒钟可以省略过去。在每一秒钟里,生活都是一个整体,没有一个人仅仅依靠自己就可以“自”食其力。

盲人是黑户。每一个盲人都是黑户。连沙复明自己都是。盲人的人生有点类似于因特网络里头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时候,一个点击,盲人具体起来了;健全人一关机,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虚拟空间。总之,盲人既在,又不在。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面对盲人,社会更像一个瞎子,盲人始终在盲区里头。这就决定了盲人的一生是一场赌,只能是一场赌,必然是一场赌。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让你的一生输得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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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是极其容易感恩的。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泽,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学会了感恩。盲人的眼里没有目光,泪水可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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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推拿中心所有的规章制度里面,员工只有义务,只有责任,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们没有权利。他们不在乎权利。盲人真是一群“特殊”的人,无论时代怎样地变迁,他们的内心一直是古老的,原始的,洪荒的,也许还是亘古不变的。既然整个社会都没能为他们提供一个给予保障和帮助的组织与机构,那么,他们反过来就必须抱定一个东西,同时,坚定不移地相信它:命。命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东西才是存在,一个巨大的、覆盖的、操纵的、决定性的、也许还是无微不至的存在。像亲爱的危险,一不小心你的门牙就撞上它了。关于命,该怎么应对它呢?积极的、行之有效的办法就一个字:认。嗨——,认了吧,认了。

但“认”是有前提的,你必须拥有一颗刚勇并坚韧的侥幸心。你必须学会用侥幸的心去面对一切,并使这颗侥幸的心融化开来,灌注到骨髓里去。咚——咚,咚——咚。它们铿锵有力。一个看不见“云”的人是不用惦记哪一块“云”底下有雨的。有雨也好,没雨也好。认了。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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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下去,这是盲人最大的天赋。做老板,可以咽下去许多;做员工,一样可以咽下去许多。盲人总有第一流的吞咽功夫,因为盲人具有举世无双的消化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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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却出手了。命运露出了它带刺的身影,一出现就叫人毛骨悚然。它用不留痕迹的手掌把推拿中心的每个人都摸了一个遍,然后,歪着嘴,挑中了都红。它的双手摁住了都红的后背,咚的一声,它把都红推到了井里。

都红在井里。这个井刚好可以容纳都红的身躯。她现在就在井里。沙复明甚至没有听到井里的动静。沙复明没有听到任何挣扎性的努力。事实上,被命运选中的人是挣扎不了的。沙复明已近乎窒息。比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还要透不过气来。井水把一切都隐藏起来了,它的深度决定了阴森的程度。可怜的都红。宝贝。我的小妹妹。如果能够救她,他沙复明愿意把井挖掉。可是,怎么挖?怎么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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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不是认知的方式,而是认知的程度。有时候,仪式比事情本身更能说明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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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真是深不可测,总有一些极其诡异的东西在最为寻常的日子里神出鬼没。说到底生活是一个脆弱的东西,虚妄的东西,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都说盲人的生活单调,这就要看怎么说了。这就要看盲人们愿意不愿意把心掏出来看看了。不掏,挺好的,每一天都平平整整,每一个日子都像是从前面的日子上拷贝出来的,一样长,一样宽,一样高。可是,掏出来一摸,吓人了,盲人的日子都是一副离奇古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