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菲兹再一次插队了,按理说我应该在完成童伟格和不流之后再进入他,况且《爵士时代的故事》我也只是刚刚开了个头,这又会造成一种不连贯。

我得说,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一度感到懊恼和烦躁。主要的原因是由所选译本带来的。与那本《夜色温柔》一样,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菲茨杰拉德代表作”系列的一本,但是被誉为译出了最好版本《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姚乃强先生在这里(至少是在我这里)颇为遗憾地“摔了一跤”,这一点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尤为明显:过于琐碎和生硬的译笔大大减弱了艾莫里少年时代本应缤纷的色彩,尤其是当我们将此与施咸荣先生笔下的考尔菲德小伙儿一比,失望就更甚了。怎么说呢?姚先生的译本在渡过前半段的生硬艰涩之后逐渐地找到了合适的“嵌入点”,无论是文本中大量出现的诗句,还是菲氏特有的优雅曼妙的描述性语言,都被处理得恰到好处,但对部分字符的使用和助词位置的排布出现了问题,这实在不应是人文社这种权威出版机构所犯之错。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上面这些,其实是因为在摘录了整整一天后笔者难以找到一个更为合适的方法展开评论,现在的我只是感到深深的疲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要说的几个点简单罗列出来就好了,但问题在于,下次再读这本书又将是何时呢?或许你们已经发现了,我陷入了一种相当明显的本末倒置。忘记是在哪里看到的了,但确有这么一种说法:“当写作成为一种负担,它本身的力量便被削弱了。”是的,我曾经在金海曙文摘那一期的导读里提到写作对于他具有一种自我拯救的作用。在古今中外不可胜数的作家群体中,用写作来自救的不在少数,阿根廷女诗人皮扎尼克、当代诗人海子都是在以一种燃烧自我的方式书写着那些炽热而又极富引力的文字,写作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带有灵体转移性质的“涅槃”,如果将两位诗人代表的“文学拯救力量”视为更高意义上的一种体现的话,对于金海曙而言则是最基本的体现(或许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对之进行分判)。其实不只是作者,任何运用文字进行表达的个体都是如此,文学在很多执笔人那里就是他们奄奄一息时所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具有一种救赎的力量,而促生这种力量的根源则是它给人带来的精神层面的满足感,由它所引发的无疑是一种正反馈。在我这里,书写的本真目的就是为了获得这种朴实无华的正反馈,但可惜的是,这些日子,写作于我,正在逐渐开始转变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我想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对待它的态度。

很多书写者提到过,每一次下笔都是一次无可把控的游走,在落笔之后,文字便逐渐生成了自己的“运动惯性”,它的游动,作者是无法完全把控的,一个不甚雅致的比喻,就如同遛狗的时候,人们在更多情况下是跟随狗狗们的行为主体。确实,在上一段第一个字落笔之前,我实际上并没能完全生成一个书写的方向,它游到了“文学的拯救力量”,这样一方天地之上,然后开始按次序排列。现在笔者找到了一个勾连起这一切的“点”,即在某种意义上,菲氏的写作也是不断进行的“自我解救”。作为处女作,相比纯熟的《盖茨比》和《夜色温柔》,《人间天堂》无疑更能代表菲兹的“文学初心”,即便如埃德蒙·威尔逊所言,“任何一部小说可能犯的错误,《人间天堂》几乎都犯了。它确实什么过错都有”,这是一部充斥着各种不完满瑕疵的处女作,但唯一不能否认,反而应当高度重视的是,这本书中所蕴含的精神和它所表露出的各种信息,都是未能完全入“场”之前的菲兹为我们呈现出的他最为淳朴的一面。

与《夜色温柔》和《盖茨比》所营造出的洗旧老照片式的感怀、伤婉情调不同,这部作品给人的感受更接近饱受摧折后的沧桑与落寞。请注意,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否定菲兹书写中一以贯之的一面,相反,这部难以称为纯熟的作品已经显露出来了他对“美国梦幻灭”的关注,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忽视这种差异,造成这样结果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盖茨比》无疑是一个十分特殊的文本。

菲兹在《盖茨比》中通过尼克的回忆视角进入了一场繁盛至极点后速朽的爵士时代幻梦,这就意味着我们所看到的盖茨比的故事,是经过了两层过滤后展现出来的:第一层滤镜是时间带来的,这些事情是过去发生的,已经成为了一种记忆,通过艾莫里之口我们不难看出菲兹本人对弗洛伊德及其理论的了熟于心,这就说明,作家本人也知道“由意识构成的记忆本身本就具有非真实性”这样一种观点的存在,因而,记忆复写的结果就是一种“重构”,由于除了尼克这位在场者之外再无他人,我们的所有信息源因此无法被确切地证明,在这个意义上,时间瓦解了记忆的合法性。第二层滤镜是尼克本身所带有的,沈从文研究者刘西越在《沈从文创作中的情绪记忆研究》一文中指出:“过往经历时的情绪与事件并没有在这个当下发生改变,但新情绪的生成,令记忆持有者(沈从文)将过往所谓的痛苦回忆划分成为快乐的事,也即过往的情绪记忆在这里因为距离的缘故,成为了能够被审美,被诗化的对象。”如果将尼克对盖茨比的回忆带入“情绪记忆”理论,那么就能更进一步地消解掉故事的客观性。无疑,盖茨比对于尼克而言具有极为特殊意义,这从他的叙述口吻便可以看出,那是一种带有阳光映照般弧光的语调,从中不难看出他对那场梦始终处于一个难以忘怀的状态。这一事实带来的结果便是盖茨比的形象在耀眼的光晕下更多地趋于“失焦”。由此,《盖茨比》在经过两层滤镜的渲染后,其所本有的怀旧感被更多地加强了。

而《夜色温柔》,它本就是怅惘的,相较于《盖茨比》的繁华凋落,它从一开始便是淡漠的,菲兹在书写中赋予它的感情并没有像他对盖茨比和黛西所做的那样一节节拔高,直到狂欢的顶峰,他们之间的爱恋从一开始就笼罩着“阴霾”,他们分处于天平的两端却未能达到平衡,发生在迪克身上的只会是不断地坠落,是的,在拯救起尼科尔的同时不断地坠落,最终他通过解救自己的病人来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病人。

《人间天堂》要更接近于《夜色温柔》,故事的视角都被定位为追述,但很明显,前面一部的叙事者更强调自己的”在场“,通过紧贴人物的叙事,他不露声色地给读者营造出一种“现时感”,但他没能完全压抑住自己,那些偶尔出现的解释性、颇具伏笔意味的语句暴露了他,这让我们知道叙事人的全知全能。与《人间天堂》不同,《夜色温柔》的视点明显地被拉远了,菲兹在它那里选用的结构更是强化了这一点,我们很容易认出叙事声音的回忆者身份,他的全知全能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溯洄时光的感受,而《人间天堂》则较少给我们这种感觉。

如果用两个词来描述这部作品的语言,那就是粗粝和生硬(当然很可能是翻译的问题),但随着故事情节和时间的推进,语言在不断地变得流畅和恢复菲氏所独有的那种雅致,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恰到好处的安排(如果果真是菲兹的安排的话),它很好地契合了小说“成长”这一主题。《西方成长小说史》的作者孙胜忠指出:“威廉·迈斯特的经历体现了18世纪德国青年的理想与现实不可避免地冲突之后的困顿迷茫,经典的德国成长小说强调在社会生活中获得知识认知和人格完善,以个体获得社会化人格为目标。”反观我们的主角艾莫里,他所经过的也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成长历程,从满怀期待进入大学,希求走向成功,到恋爱失落后自暴自弃,遁入颓唐,步入社会,再到最后的战乱、情场、职场沉浮,以至于成为一个颇具异端性的激进者,可以说,经由这个形象及其经历,菲兹已经初步为我们呈现出了爵士时代的青年由希冀成功到最终梦碎的过程,当艾莫里最后重回那个曾经充溢着他远大抱负的普林斯顿,他感到“幻灭之水在他的灵魂、责任、对生命的爱,以及蠢蠢欲动的旧时的雄心壮志和未实现的梦想上都留下了积垢。”

与我们可爱的考菲尔德小伙儿不同,萦绕在艾莫里身上的是难以言说的迷惘。是的,他们被称为“迷惘的一代”,他对于未来的梦真真切切地碎散在他的面前,他知道这个世界遍布暗影:“上帝死了”,战争带来的只是无尽的创伤,大萧条让他们看清整个资本主义的脆弱,还有那些在极乐中逝去的青年,那些因金钱而离他远去的爱恋者,尽管他最终“向晶莹剔透、光芒四射的天空张开双臂”,他所能呼喊的却只是“我了解我自己”,并且不甘地怒吼“仅此而已”。实际上,这样一种状态自始至终纠缠着他,在中学时代对“滑头士”和“大人物”的辨析中,你会发现他的身份是尴尬的:一方面,他满足自己定下的“滑头士”的所有标准,但另一方面他却又是疏离于这个群体的,即他有着很强的责任感,不愿意完全追名逐利;尽管进入了普林斯顿,但却在大一上半学期一事无成,即便在后来看似能够轻易地登上“权力巅峰”,但却自我毁灭了晋升之途,他带着迷茫走向达西神父,倾听他的谆谆教诲。可以说,艾莫里最终成为了介于这两个由他自己划分的群落之间的一个“游魂”。

在神父给艾莫里的一封信中,他指出:“我暗中坚信‘浪漫主义的黑色深渊’在你脚下裂开。”确实,艾莫里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身上具有他的远祖——维特所具有的大部分特性。最鲜明的表现就是那种明显外在的主情主义气质上。蔡震在《论郭沫若早起文艺思想中的“主情主义”》一文中指出,“浪漫主义文艺思潮于十八、十九世纪在欧洲兴起,当时对资产阶级额革命感到失望和不满的知识分子‘把自我发展宣布为伦理学的根本原理’,以‘孤独本能对社会束缚的反抗’,向既成的社会秩序挑战。”维特对于绿蒂的爱恋是造成他悲剧结局的根源,他沉溺其中难以自拔,结果便是他自我的“崩毁”,当然,个中原因不仅仅是为情而死这么简单的,以绿蒂和阿尔贝特为主体的爱情在维特面前铺展开的实际是一张由社会道德、既成秩序乃至资本主义价值观、金钱观所构成的大网,维特就像一个无意中扑至其上的蝴蝶,在被粘住之后只能徒劳地摆动自己的翅膀。

所幸,艾莫里不像维特那般执拗,他对于爱情的态度虽然深挚但却不至于沉陷而自毁(虽然他所做的已经近于自毁了)。伊莎贝拉、克拉拉、罗莎琳德、埃莉诺,四位女子同艾莫里的关系构成了他成长史的雏型(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地点的变化,即日内瓦湖、圣雷杰斯、普林斯顿、纽约、战线勾勒出了他变动的轨迹)。伊莎贝拉对他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作为他的初恋,他与她一起“登上了虚荣的高点、他青年时期自我主义的顶峰”,但他明确地知道二人之间存在的鸿沟是难以被填埋的,所以很快他就“明白他对伊莎贝拉没有一丝一毫真情实意”,但是这多少有些赌气的意味,他用“不知道为什么”来掩盖自己的虚弱,在抵达顶点之后他选择了任由自我坠落,“他想在本科阶段出人头地的想法也黯然消退”,“本质的艾莫里,闲散的、富有想象力的、叛逆的,差一点被埋在雪下。他适应过,他成功过,但是由于他的想象既没有得到满足,又没有被他自己的成功所理解,于是出于一半的偶然性,一般无精打采,他抛弃了原来的一切,又重新变成:6.本质的艾莫里。”这样的选择是否是值得惋惜的呢?笔者认为,第一次恋情的消散带走了他的逐利心,他回归了本质的自己,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无法否认这是一次溃败,幸运的是,他尚且年轻,正如神父所言他还有着“不去管它,迈出下一步”的资本。

值得注意的是同一时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好友的亡逝、离散以及父亲的离世,这一切都标志着艾莫里从圣雷杰斯到普林斯顿所一直保有的那种朝气正在逐渐地散去。所以当他遇上克拉拉的时候,他也就很明确地意识到这只是他漫长人生经历中的一次暂留。这一时期,他失去了担任《普林斯顿人报》主席的可能性(跌落“神坛”),经济上受到了限制(父亲投资失败),在思想上则同伯恩·霍利德这样的叛逆激进者愈发相合,“他变得更加愤世嫉俗,对横在他前进道路上的一切冷嘲热讽,认为人不可能完美无缺。”在某种意义上,他完成了一次思想的蜕变,对于世俗化的成功,他表示出一种批判,但在克拉拉面前他却显露出自己的弱点。那样一种哑口无言和之前的“自暴自弃”令人不难想到李冯《在天上》里的主人公,他们身上都有着一种不成熟,这表现为故作深沉地将自我摒除在社会之外,并对之仅做出言语上的抨击,这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的“失败”与“沉沦”寻找一个光鲜亮丽的说辞。这一点被克拉拉看透了,也正是因为克拉拉所具有的机敏智慧,他才会迷上这位金发美人,“她是他认识的唯一的一个姑娘,跟她在一起使她懂得另外一个男人怎么会受到青睐。”在他的记忆中,“那个夜晚似乎是一个满天繁星和充满歌声的夜晚,克拉拉的智慧的灵魂仍然在他们走过的路上熠熠闪光。”

在某种程度上,克拉拉和此后发生的战争抚平了他此前的创伤,它们在他人格的重构这件事上体现出了决定性的力量,在写给德英维利尔斯的信中,他直言:“我坦白承认这场战争没有使我变得正统,作出正确的反应,相反使我成为一个坚定的不可知论者。”并且表露出他自己的脆弱来:“我像魔鬼一样烦躁不安,害怕发胖,害怕恋爱,害怕变得婆婆妈妈。”但问题在于,成熟了的艾莫里没能逃过他自己的希望,他遇上了罗莎琳德。

后来,我们亲切的叙事者这样评论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爱情,“艾莫里曾深爱过罗莎琳德,因而他决不会爱上另一个活着的人。她夺走了他的脉脉柔情。他对自己具有如此柔情深深感到惊讶。她还带走了他的翩翩风度以及从未给过其他任何人的无私精神。他后来有过几次恋爱,但是都属于另外一类。在后来的谈情说爱时,他也许回到了更为通常的心态。罗莎琳德抽走了远甚于热情赞美的东西。他对罗莎琳德有着一种深深的、永不忘却的爱慕之情。”

对于任何一个曾经陷入深爱的人而言,这都能唤起一份触动,他与罗莎琳德的爱恋实际上也是自我疗愈的一环,只不过这一次是从战争的创伤中走出的。与一切罗曼蒂克式的爱情一样,这是一场自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的关系,艾莫里的朋友亚力克在一开始就深信“这桩婚姻会使艾莫里变得很平庸,罗莎琳德变得很可怜,但是他对他们两人都十分同情”,这似乎也是我们的态度。艾莫里在一定程度上重复了维特的行为,但罗莎琳德并没有将自己置于绿蒂的身份之中,相反她成为了此后黛西的雏型——她清醒无比,清醒到能够对这份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进行主动地切割,所以艾莫里,我们可怜的艾莫里再次陷入了痛苦。此时,他已经离开了校园,他也知道了自己的失败是由于他所鄙弃的世俗因素——金钱,但他无法自救,最终的选择是沉湎于酒精。实际上,维特身上的那种执着和痛苦,在艾莫里身上打了折扣,尽管同样无比痛苦,但他却并未产生过多的自毁意识,他在尝试着走出庇佑,独自承受这些苦痛。

相较于盖茨比和迪克而言,艾莫里身上显露出了更强的典型性,菲兹所勾勒出的他的成长史应和了与他同时代的一大批人的心理状态,或许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过艾莫里的辉煌和丰富的恋情,亦或许不是所有人都亲历过残酷的战场,但丰富的人生经历确实具有相当的广泛性,它们在将艾莫里塑造成独特的“这一个”的同时,也悄然容纳了更为丰盈的可能性。可以说,艾莫里将自己的全心投注在了罗莎琳德身上,他在全书中的两次失态乃至情绪崩溃都源于这次深深伤害了他的感情,菲氏在书写时极尽悲哀之能事,他确实描述出了那样一种沉痛甚至是癫狂的状态,我想这也与他赋予艾莫里以自传性有关。

埃莉诺的出现实际上是一场迷离时分的幻影,与其说艾莫里对埃莉诺产生的是爱恋,不如将之视为是精神的共鸣,是的,尽管他们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柏拉图式爱情,但无论如何,埃莉诺所显示出的魅力更多在于她那种发自灵魂的精神。对于彼此而言,他们实际上互相成为了彼此镜像:“他所憎恨的东西实际上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他们的姿态像破碎的玻璃一样撒在暗淡的晨光中。星星早已消失,留下的只有叹息般的阵阵微风和间隙的寂静……”这实际上是一段可遇不可求的关系,正因如此艾莫里放心地让它流向远方,因为他和她都知道,在岁月流转了许久之后,他们仍旧拥有彼此。

艾莫里在离开埃莉诺之后走向了他的最后一课,这是一堂由两个部分组构而成的最后的“成人礼”。作出牺牲是一次突发奇想的尝试,神父的葬礼亦是无可预料的,是的,他在失去了一切之后徒劳地陷入了一种孤立,这是由现代社会中的偶然性带来的,它在昭示世界荒诞本质的同时也揭示出所处其中的艾莫里的无力,但难能可贵的是,艾莫里在完成了他的蜕变之后并没有选择维特的道路,他也并没有跟考菲尔德小伙儿一样,陷入某种激烈的反抗,我们的叙事者声称,“从艾莫里作出牺牲的努力中只是产生了他对幻灭的充分领悟,而从神父的葬礼中则诞生了一个浪漫的自我,那个带着他进入迷宫的自我。他找了他现在、过去和将来始终想要的东西——不是得到他原来害怕得到的赞赏,不是得到他曾经是自己相信得到过的爱,而是使自己成为人们所需要的人,不可或缺的人。”这无疑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似乎这是一种建构在废墟上的崭新墙体,它的存在标志着一种出路,尽管是一种反叛的异端性的观念且显得摇摇欲坠,令人感到深深地犹豫不决,但实际上,这个世界就是因为这种异端的不断存在和不断重现才能恒久地运转下去,在这个意义上,艾莫里既是悲剧的主人公,又是即将进入“未来”的一个新的成员。

《人间天堂》这样一个名字对于菲兹所描述的失落世代实在是一种讽刺,就像老生常谈的狄更斯的那句话一样,也像穆时英在《上海的狐步舞》里的论调一样,在这样喧嚣不已的时代里,人们却只能无可挽回地陷入一种迷惘和怀念,他们怀念的是巴别塔被摧毁前的繁荣面貌,怀念的是不谙世事的年华,因为对那个时候的这代人而言,一切确实如同天堂般美妙。

最后想要补充一下形式问题,其实这值得大书特书,但笔者精力有限就简单点到为止。大量的诗文穿插在文本之中无疑提高了可读性,也无疑使文章的语言达到了优雅,这亦是艾莫里浪漫主义者身份的一个证据。富有新意的是数次出现的信件与下半部的戏剧文本,后者对于罗莎琳德与艾莫里爱情的描摹令人轻易想到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许菲氏就是意在以此作为某种比对,而从客观上看,这样的安置方式也更好地强化了人物的个性;信件的出现与诗歌一样,强化了抒情主体的抒情力度,亦为一些议论的穿插接续提供了很好的落点。从形式上看,《人间天堂》是一个高度开放的文本,由于处女作的特殊性,菲氏在这里最大程度地展现了他所具有的创作才华,在当时的美国文坛,这无疑是极度振奋人心的。

(下面是冗长的摘录)

文摘

《英雄赞》

艾莫里在圣雷杰斯中学第二年的、也是最后一年的十月是他记忆中的一个亮点。与格鲁顿中学的那场橄榄球比赛从下午开始一直到傍晚才结束,从秋高气爽的下午到秋风送凉的黄昏。那天艾莫里打四分卫。他竭尽全力激励队友,作出不可思议的擒拿抢夺动作,大声呼喊暗语,开始声嘶力竭,后来声音变得沙哑、愤慨和低沉。虽然他头上缠着沾有血迹的绷带,却乐在其中。他在猛扑摔打、身体对撞、肢体伤痛中享受英勇顽强的英雄主义。在那些时刻,勇气就像十一月薄暮时分流淌出来的葡萄美酒。他是永恒的英雄,一个正在偷袭北欧大帆船的海盗船上的英雄,一个像法国史诗中罗兰、罗马传奇中的霍雷修斯式的英雄,一个像柯南·道尔小说里描写的英雄,也像当时耶鲁大学的橄榄球球星泰德·科伊一样的英雄。他被铲倒,又爬起来战斗,然后随心所欲狂奔突破,击退进攻的浪潮,听到从远处传来雷鸣般的欢呼声……最后,遍体鳞伤,疲惫不堪,但是仍然躲闪疾奔,绕过底端,迂回,变速,伸直手臂……倒在格鲁顿队的球门后面,对方的两个队员躺在他的腿上,赢得了这次比赛中的唯一的一个底线得分。

-

滑头士

滑头士长得相貌英俊或者面清目秀;有头脑,特别是有社会头脑,那就是说他运用一切手段,正大光明地走在前头,得人心,受爱戴,决不受困扰。他重衣着,外表特别整洁,他的名称来自于他的头发,总是留得短短的,用水或护发膏使头发保持湿润,头缝分在中间,往后梳得又平又滑,像时下流行的发式要求的那样。那一年的滑头士们都换成玳瑁边的眼镜作为他们滑头士一族的识别标记。

……

艾莫里心中的偶像具有滑头士的一切条件,但是,又作了补充,即勇气、聪明过人和多才多艺——艾莫里也赋予了他一种奇怪的特质,一种跟滑头士本身格格不入的特质。

这是第一次真正对虚伪的学校传统的决裂。滑头士肯定是一伙成功人士,与预备学校的“大人物”有着内在的区别。

“滑头士”

1.谙熟社交的价值。

2.讲究衣着,佯称衣着是表面的东西——但实际知道并非如此。

3.参与能使自己风光的活动。

4.上大学,并在世俗的意义上获得成功。

5.头发光滑。

“大人物”

1.天性迟钝,没有意识到社交的价值。

2.认为衣着是表面的东西,倾向不修边幅。

3.做任何事情都出于责任感。

4.上大学,但前途未卜。因没有自己的小圈子而感到迷惘,总说还是中学时代最快活。回到学校作演讲,说的是圣雷杰斯预备学校的男孩在干什么。

5.头发不光滑。

-

《具有象征意义的雾雨插曲》

夜雾降临。雾从月亮那边滚滚而来,在尖顶和塔楼的周围缭绕,然后降沉到它们下面聚集,这些梦幻中的高峰依然高耸凌云,直指天空。白天像蚂蚁一样的芸芸众生此时像鬼影在眼前掠过。哥特式的楼堂馆所突然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时让人感到神秘莫测。每一座建筑物的轮廓由无数黄色小亮点组成的光线淡淡地勾勒出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响起了报时的钟声。艾莫里在日晷的旁边停了下来,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伸伸懒腰。凉气浸润着他的眼睛,减缓了时间的飞逝——时间在整个四月的懒散的下午无声无息地溜走了,它在春天漫长的黄昏里仿佛变得如此难以捉摸。一个又一个的夜晚,高年级学生的歌声以一种悲怆的美在校园里荡漾,穿过他的本科生意识的外壳粉碎深藏在他心中的崇敬之情,一种对灰色墙体和哥特式尖顶以及它们作为逝去时代的象征所代表的一切怀有的崇敬之情。

他从窗口看到的那座塔楼跃然升起,变成一个尖顶,不断地攀升,直至它的最高点在清晨的苍穹里半隐半现。塔楼使他第一次感受到校园里的人物,除了作为使徒们的继承者之外,都是转瞬即逝的,无关重要的。他很喜欢知道带有欣欣向上意向的哥特式建筑特别适合大学。这个看法也具有他个人观念的特色。静谧的一片片绿草地、安静的教学楼,那里偶尔亮着一盏开夜车做学问者的灯光,这氛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想象力。尖顶的高洁成了这种观念的象征。

“该死的这一切!”他低声自言自语道。他把双手在雾气中湿润了一下,然后捋捋头发。“明年我好好干!”然而,他知道在尖顶和塔楼的精神使他默默顺从的同时,这种精神也镇服了他。此时此地他发现自己是多么无足轻重,所作的努力使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无能和不足。

大学的梦在延续——醒着做梦。他感到一阵紧张不安的亢奋,也许是他缓缓跳动的心脏的悸动。大学梦是一条小溪,在他把一块石头投进去时,激起的涟漪几乎就在石头离开手的那一瞬间消失了。他至今没有付出什么,也就没有收获什么。

一个姗姗来迟的大一学生走在柔软的泥地上,脚下不时溅起泥水,而他身上穿的油布雨衣发出咔嚓咔嚓的刺耳声。从楼下一扇看不见的窗口里传来惯常听到的声音:“把头伸出来!”许多个在雾底下飘动的微弱的滴水声最后逼进了他的意识里。

“啊,天哪!”他突然大叫一声,在寂静中他对自己发出的声音不禁为之一怔。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紧攥,足足有一分多钟。然后他一跃而起,拍打了一下衣服。

“妈的,湿透了!”他大声对着日晷说。

-

六月来到了,天气变得越来越热,人也变得越来越懒,他们甚至对考试也不放在心上,而是在乡村小舍俱乐部的院子里度过梦幻般的夜晚。他们有着聊不完的话题,直聊到石溪那边的原野上升起蓝色的雾霭,网球场四周的丁香花成了白色,说话声也被无声的香烟所替代……

汤姆·德因维利尔斯和艾莫里在这些日子里散步很晚。在二年级班上掀起了一股赌博热,一心扑在掷骰子上,在许多酷热的夜里一直玩到凌晨三点。他们玩完一盘后,从斯洛恩德房间里出来发现露水降落,星辰稀疏。

“咱们借两辆自行车,骑车转转。”艾莫里建议道。

“很好。我一点也不困,说不定今晚是这学年的最后一个夜晚,真的,因为舞会的事下周一开始。”

他们在霍尔德大院里找到两辆未上锁的自行车,沿着劳伦斯维尔路骑去,骑到三点半左右。

“艾莫里,你这个暑假准备做点什么?”

“甭问我——还不是老一套。到日内瓦湖住一两个月——我希望你七月里去那里,你知道——那时的明尼阿波利斯,会有成百上千的夏天舞会,出入各种沙龙,弄得你腻烦极了——但是,哎,汤姆,”他突然插上这么一句,“这一年过得很美吧!”

“不,”他认真地说,加重语气,一个崭新的汤姆,身着布鲁克斯牌运动衣,脚穿弗兰克斯牌球鞋,“我赢了这场球,但我似乎再也不想打下场了。你很好——你是一个橡皮球,怎么都适合你。但我讨厌使自己适应世界这一角的那种狭隘的势利。我要去的地方,那里不因为你领结的颜色或者衣服上装的翻边与众不同而被排斥。”

“汤姆,你没法做到的,”艾莫里争辩道,这时他们正骑车穿行在渐渐稀疏的夜色中,“不管你到什么地方,你总是会无意识地把‘有’或‘没有’作为标准来使用。好坏我们给你打上了戳子:你是一个普林斯顿式的人。”

“呃,那么,”汤姆抱怨说,悲切地提高了他的破嗓子声音,“为什么我还要回来呢?已经把普林斯顿能给的都学到了。再待两年读死书当学究或者整天泡在俱乐部里瞎混都不会有什么帮助。他们只是要瓦解我,是我彻底按惯例行事。即便现在我已经像缺了脊梁骨一样,不知如何摆脱掉它。”

“呃,汤姆,不过你没抓住要害。”艾莫里打断对方的话,“你用一种相当粗暴的方式观察世上的势利。普林斯顿毕竟给了善于思考的人一种社会意识。”

“你认为你教会了我那个东西,是吗?”他挖苦地问,并在暗淡的暮色中看了艾莫里一眼。

艾莫里轻声一笑。

“我教你了?”

“有的时候,”他慢吞吞地说,“我认为你是我的坏天使。我本可以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诗人。”

“得啦,说得太损人。你自己要上东部的大学。要不是你的眼睛看到了人们的这种卑劣品质,就是你视而不见或者不喜欢去那样做——像马丁·凯耶那样。”

“是的,”他表示同意,“你说得对。我不喜欢那样,但在二十岁时就成为一个玩世不恭者不那么容易。”

“我生来就是。”艾莫里低声说,“我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理想主义者。”他停顿了一会儿,自问说这话表示什么意思。

-

“我决不做诗人。”艾莫里在朗诵完诗后说,“我不是一个真正感受力很丰富的人;只有很少几种东西,我注意到是美的:女人、春天的傍晚、夜里的音乐、大海;我抓不住那些微妙的东西,像什么‘银铃般响亮的号声’。我也许会成为一名知识分子,但是我决不会去写平庸的诗歌。”

-

关于鬼魂的诗:

灰色的汽车在夜里缓缓蠕动,在它经过的地方没有生命受到打搅……当平静的海洋在鲨鱼前流过,留下一道道被星光照得闪闪发光的水道,沐浴在月光中挺拔美丽的树木,被分成双双对对,而此时拍翅飞翔的夜莺等鸟儿在空中啼鸣……

不久,车子经过一家旅店,看到它投射出的灯光和阴影,在黄色的月光下,旅店也成了黄色——然后,一片寂静,高声的欢笑消失了……汽车拐弯后再次迎着六月的风,影子随距离的延长变淡了,接着碾过黄色的阴影,进入一片蓝色……

-

一切悲剧都有那种怪诞的、卑微的品性——如此无用,无益……像动物那样死去……它让艾莫里想起童年时那只在胡同里被碾死的猫。

-

不知为什么。随着伊莎贝拉的背弃,他想在本科生阶段出人头地的想法也黯然消退。

艾莫里的观点虽然很危险,但不失为真实。如果把他对环境的反应列成一张表的话,这张从他幼年开始的表格会像下面这个样子:

1.本质的艾莫里。

2.艾莫里+比阿特丽斯。

3.艾莫里+比阿特丽斯+明尼阿波利斯。

然后,圣雷杰斯把他撕碎,让他重新开始:

4.艾莫里+圣雷杰斯。

5.艾莫里+圣雷杰斯+普林斯顿。

那曾是他通过顺应环境最接近成功的路径。本质的艾莫里,闲散的、富有想象力的、叛逆的,差一点被埋在雪下。他适应过,他成功过,但是由于他的想象既没有得到满足,又没有被他自己的成功所理解,于是出于一半的偶然性,一般无精打采,他抛弃了原来的一切,又重新变成:

6.本质的艾莫里。

-

同神父的一次对话:

“我们这样的人不能像你过去那样全盘接受那些理论。如果我们能坚持做下去,而且每天有一个小时反省,我们就能创造奇迹。但是如果坚持唯我独尊,一味蛮干,那我们只能被人耻笑。”

“不过,神父,我迈不开下一步。”

“艾莫里,我私下对你说。我自己也刚刚学会。在迈出下一步前,我可以做上百件事,但是我还是硬着头皮去碰它,正像你今年秋天去碰数学考试一样。”

“那为什么我们必须要迈出这一步呢?这事看来绝不是我要做的事。”

“我们必须走下去,因为我们不是有个性的人,而是重要人物——重要人物。”

“这话说得妙——你是什么意思?”

“有个性的人就是你过去认为你是的那种人。你对我谈起过的克里和斯洛恩显然是那种人。个性几乎完全是有形的东西。它降低对其产生过作用者的身份——我看到个性在长期的疾病中慢慢消失。但是当一个有个性的人很活跃时,它驾驭人的‘下一步’。我说的‘重要人物’则有一股凝聚力。人们从不想把他与他所做的一切分开。他是一条大横梁,上面挂满了许许多多件东西——有时候有闪闪发光的东西,像我们的东西那样,但是他是用那些东西时非常冷静理智。”

“可是我拥有的最闪光的几件东西,在我需要它们时却掉落了下来。”艾莫里急切地把这个比喻延伸下去。

“是的,是那样。当你感到你积累的威望和才能等等都挂了出来时,你无须再担心任何人,你能够毫不费劲地对付他们。”

“但是,话得说回来,如果我不拥有这些东西,我就没有办法了!”

“绝对如此。”

“这肯定是个好主意。”

“你现在有了一个明确的起点——克里和斯洛恩先生不具备的开始。你撂倒了三四个装饰品,一赌气把余下的全给撞落了下来。现在要做的是聚集新的东西,你在重整旗鼓时往前看得越远越好。但是,务必记住,迈好下一步!”

他们就这样交谈,经常谈他们自己,有时谈论哲学和宗教,也谈及生活,把生活看成是一场游戏,或者一种奥秘。神父似乎在艾莫里脑子里想清楚之前,已猜到了他的思想,他们的思想无论在形式上或思路上是如此的密切相连。

“为什么我老爱列表?”艾莫里有一天晚上问神父,“把各种事情排列成表?”

“因为你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神父回答,“我们俩都落伍了,仍热衷于分门别类,发现类型。”

“那是强烈希望界定事物。”

“这是学院派哲学的核心。”

“我觉得在我来这里之前,心情变得越来越古怪,我想这是在做作。”

“不要为此担心,因为你不做作也许是最大的做作。做作吧——”

“是吗?”

“不去管它,迈出你的下一步!”

-

神父的信:

我怕我给了你太多太平无事的担保,但是你得记住我那样做是出于对你会作出不懈努力的信心,而不是盲目地相信你不奋斗便会顺利地达到目的。你必须承认你性格上的某些微妙变化是理所当然的,虽然你在向他人坦然承认这些变化时必须非常小心。你不多忧善感,却几乎不会表达爱;精明却不狡猾;虚荣但不骄傲。

不要自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一文不值;人的一生中往往在你似乎认为自己了不起的时候,实际上是最糟糕的时候。不要担心你会失去你的“个性”,如你一直这样叫它的。十五岁时你有晨曦的光芒,二十岁时你开始有了月亮的忧郁的光泽,在你到了我这般年纪,你会像我一样散发出下午四点钟时的暖意,金灿灿的柔和阳光。

如果你给我写信,请把信写得自然些,你上一封信,那篇谈建筑的论文写得好极了——那么“高雅”,以至于我想象你生活在一个充满智慧和情感的真空中。请注意在你试图对人分类时,不要太确定,把他们归于某一类型。你会发现人在年轻时会令人讨厌地不断从这一类型跳到另一类型。将你遇到的每个人贴上一个你自认为高明的标签,然而当你开始真正接触世界,与世界对抗时,你会发现你只是在安装一个玩具匣,一按它会蹦出一个向你斜视的玩偶。把像利奥纳多·达·芬奇这样的人树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在目前对,你会是一盏更有价值的指路明灯。

在人生的道路上,你必然会有起有伏,我年轻时也是如此,但是务必保持清醒的头脑。如果傻子或者圣贤大胆批评你,甚至横加指责的话,你不必苛责自己。

你说是传统习俗使你在这个“女人主动求爱”的社会里保持洁身自好;但是,艾莫里,不仅是传统,还有那个恐惧,害怕一旦开始便刹不住车,横冲直撞;我知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说的是那个不可思议的、你用以发现罪孽的第六感觉,也就是那个在你心中半隐半现的对上帝的恐惧。

不管你的专业是什么——宗教、建筑、文学——我相信你停泊在教会这个港湾里要安全得多,但是我不会使用我的影响来跟你争辩,尽管我暗中坚信“浪漫主义的黑色深渊”在你脚下裂开。盼望早日收到你的回信。

深爱你的塞耶·达西

-

大多数的好人把他们的美德拽在身后成了一种负担,或者把他们的美德扭曲成虚情假意。

-

然后,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终于来到了。汤姆和艾莫里次日上午就要奔赴不同的训练营。像往常一样他们在幽暗的夜里出去散步,似乎要去看看他们周围的那些熟悉的面孔。

“今夜草丛中到处是鬼。”

“整个校园里到处鬼魂出没。”

他们在李特尔楼前停下观看月亮升起,月光使杜德楼的石板屋顶变成银色,沙沙作响的树木变成蓝色。

“你知道,”汤姆低声说,“我们现在感受的那种绚丽多彩的青春意识是两百年来一直在这儿骚动的青春意识。”

从布莱尔拱门那儿传来最后一阵歌唱声,像潮水一样滚滚而来,里面夹杂着为长久的分离而发出的哽咽声。

“我们离开这里不仅仅是告别这个班级,而是整个青春的传统。我们只是一代人——我们断裂了似乎把我们与穿高筒靴和长筒袜的几代人联系在一起的链环。我们已经手挽手与伯尔和轻骑兵哈里·李走过了半数这样深蓝色的夜晚。”

“就是这样的夜晚,”汤姆突然转变话题,“深蓝——有一点其他颜色便会损伤它们,使它们看上去带有异国风光。高耸的尖顶,对着即将迎来黎明的天空,石板屋顶上的蓝光——它损害……而不是——”

“再见了,艾伦·伯恩,”艾莫里对着空荡荡的拿骚大厅大声叫喊,“你和我知道了生命的角角落落。”

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回响。

“火炬熄灭了。”汤姆低语,“啊,梅萨利纳,长长的阴影在运动场上建造起一座座尖塔——”

一瞬间,一年级学生时代的声音在他们耳边顿时响起,然后他们面面相觑,泪水湿润了他们的眼眶。

“该死!”

“该死!”

最后的亮光渐渐消退,飘过大地——低洼的、漫漫无垠的大地,尖塔林立、阳光普照的大地;傍晚的鬼魂再次演奏起里拉琴,一边用哀伤的音调唱吟,一边游荡在树木构成的长廊中间;暗淡的火光在夜间从塔楼顶反射到塔楼:啊,不断做梦的睡眠,从不倦怠的梦幻,从荷花的花瓣中挤压出值得保留的东西,时光的精华。

不再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星星和尖顶的谷地里等待月光下的黄昏,因为一个满怀心愿的、永恒的早晨移交给了时间和带有泥土气息的下午。喂,赫拉克利特,你有没有在火中,在不停变化的事物中找到你在逝去的年代里掷下的预言;在这个午夜,我的愿望将看到这个世界的辉煌和悲哀,他们在火焰中蜷缩,在灰烬里映出阴影。

-

“我知道美丽和爱情稍纵即逝……哎,留下的是悲伤。我以为一切巨大的幸福都有那么一点伤感。美丽指的是玫瑰花的香气,而后是玫瑰花的枯萎死亡。”

“美丽意味着牺牲的痛苦和痛苦的结束……”

“艾莫里,我知道我们是美丽的。我坚信上帝爱我们。”

“上帝爱你。你是他最宝贵的财富。”

“我不是他的。艾莫里,我是你的。我属于你。我第一次后悔跟其他人的接吻;现在我懂得一次接吻意味有多大。”

然后,他们常常会一起抽烟。他会告诉他白天办公室里的事——还有他们可能在哪里生活。有时当他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时,她会在他的怀里睡觉,不过他爱那个样子的罗莎琳德,爱各种姿态的罗莎琳德,因为他从来没有爱过世界上别的人。时间不知不觉地飞逝而去,记不得多少个小时过去了。

-

“过去我们对事物感到好奇——现在人们满足于妥协,对生活抱得过且过的态度。不再好奇了,不再好奇了——”

-

两杯烈酒下肚,使他浑身发热,孤立的画面开始慢慢把前一天发生的事形成一卷连贯的影片。他再次看到罗莎琳德蜷缩在枕头里抽泣,再次感到她的泪水滚上了他的面颊。她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永远不要忘记我——永远不要忘记我——”

“见鬼去!”他发颤地吼叫。然后,他哽咽住了,在一阵因悲伤而引起的抽搐中倒在床上。一分钟后,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

“该死的傻瓜蛋!”他鄙夷地喊叫。在狂叹了一口气后,站立起来,走向酒瓶。喝了一杯之后,他禁不住泪水横流。他有目的地回忆起过去那个春天里发生的小事情,把那些会使他产生更强烈伤感情绪化成话语,进行自白。

“我们曾多么快乐,”他像演戏似的吟诵,“多么快乐!”然后,他放弃了,跪在床边,把头半埋在枕头里。

“我自己的姑娘——我自己的——啊——”

他咬紧牙齿,结果泪水从他眼睛里直流而下。

“啊……我的宝贝姑娘,我所有的一切,我想要的一切!……啊,我的姑娘,回来,回来吧!我需要你……需要你……我们是多么可怜,我们给彼此带来的只是苦难……她将被隔离,和我天各一方……我不能见到她;我不能成为她的朋友。事情不得不成那个样子……不得不成……”接着他再次吟诵:

“我们曾经多么快乐,多么快乐!……”

他站起来,又如痴如醉地摔倒在床上,然后精疲力竭地躺着,此时他渐渐意识到他昨晚喝得太多了,脑袋再次猛烈地旋转。他放声大笑,站起来,再次走向酒瓶……

-

艾莫里曾深爱过罗莎琳德,因而他决不会爱上另一个活着的人。她夺走了他的脉脉柔情。他对自己具有如此柔情深深感到惊讶。她还带走了他的翩翩风度以及从未给过其他任何人的无私精神。他后来有过几次恋爱,但是都属于另外一类。在后来的谈情说爱时,他也许回到了更为通常的心态。罗莎琳德抽走了远甚于热情赞美的东西。他对罗莎琳德有着一种深深的、永不忘却的爱慕之情。

-

“我不认为战争本身对你活着我有多大的影响——但肯定它毁了原先的背景,伤害了我们这一代人的个性。”

汤姆惊讶地眼镜往上瞧。

“是的,它抹杀了。”艾莫里坚持己见,“我说不准它是不是摧毁了整个世界的个性。啊,天哪!过去常做梦是多么的快乐,我可以当一个真正伟大的独裁者,或者作家,或者宗教与政治领袖——而现在一个利奥纳多·达·芬奇或者洛伦索·德·梅迪契都不能在世上成为一枚真正的老式螺栓。生活太巨大了,太复杂了。世界成长得如此之大,以致它都举不起它自己的手指,我要成为这样一根重要的手指——”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汤姆打断他的话,“从来没人被置于这样一个自我中心的位置,自从——嗯,自法国大革命以来。”

艾莫里坚决不同意。

“你搞错了这个时期,现在每个狂人都是个人主义时期的具有特殊个性的人。威尔逊只是在他提出异议时才显得很威风。但他不得不一而再地妥协。一旦托洛斯基和列宁采取一个确定的、始终如一的立场,他们就会像克伦斯基一样两分钟便垮台。甚至福煦还没有‘石头墙’杰克逊一半的意义。战争常常是人类最个人主义的追求目标,然而那些得孚众望的战斗英雄却既没权威也没被赋予责任;盖纳梅尔和约克上士就是如此。怎样将一个学生造就成潘兴将军呢?一个大人物没有时间真正做点事,而知识袖手先闲坐,当老大。”

“那你不认为有任何永恒的世界伟人?”

“有——在历史上——不是在生活中。卡莱尔很难取得素材在他的《论英雄》添上一个新的篇章。”

“往下说。我洗耳恭听。”

“人们现在全心全意的相信领袖,多么可怜的全心全意啊!但是我们刚有了一个颇得人心的改革家、政治家、军人、作家或哲学家——一个罗斯福、托尔斯泰、伍德、萧伯纳或尼采,马上批评的逆流汹涌而来把他冲走。我的天哪!现在谁都甭想出人头地。默默无闻最保险。人们对一遍又一遍听同一个人名都腻烦了。”

“那么你在责怪报纸了?”

“绝对没错。你在《新民主》杂志工作,一本被认为是国内最佳的周刊,各行各业的人都读它。你干了什么呢?唉,无非是把指派你去处理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主义、每一本书、每一个政策,处理得尽量机智、尽量有趣味、尽量愤世嫉俗。你在一件事情上聚焦愈多,加进去的八卦丑闻愈多,他们付给你的钱愈多,人们买这一期期刊的人也就愈多。你,汤姆·德英维利尔斯,一个受挫的雪莱,多变擅变、聪明伶俐,又毫无原则,代表了人类的批判意识——嗬,不要抗议,我知道这玩意儿。在大学里我常写书评。我认为它非常好玩,把一本认真诚实的新书作为一种新的理论或解决问题的方法提出来讨论,给我们暑假里的轻松读物来一点受欢迎的补充。快,认输吧!”

汤姆哈哈一笑,而艾莫里得意地继续说。

“我们需要信任。青年学生试图信任老作家,选民试图信任国会议员,国家试图信任政治家,但是他们都不能信任。太多的声音,太多零乱的、不符合逻辑的、考虑不周的批评。报纸的情况更糟糕。任何富人的、保守的老政党都能够拥有一份报纸,依靠成为金融天才们长期积累和掌握的智慧来办报,为那些疲劳的、匆忙的人们提供所谓的精神食粮,知识的美酒和佳肴,因为这些人深陷于现代生活的事务之中无暇消化原汁原味的东西,只能吞下已被咀嚼过的食品。选民花两分钱购买他们的政治、偏见和哲学。一年之后,出现一个新的政治圈子或者报纸的所有权发生了更易,其结果是更多的混乱、更多的矛盾、更多新的思潮的涌入,它们的糅合拿捏,它们的提炼升华,以及它们遭到的反对——”

他停顿了一下只是为了喘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我发誓不再拿起笔写文章,除非要么我的思想净化了,要么脱胎换骨了。我的灵魂罪孽深重,没有把那些危险的、浅薄的箴言注入人们的头脑里;我可以使一个可怜的、不伤害人的资本家跟一枚炸弹发生庸俗的联系;或者让一个无辜的小小布尔什维克分子跟一颗机关枪子弹纠缠在一起——”

汤姆因他对《新民主》杂志这样的冷嘲热讽而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这一切跟你的厌倦情绪有什么关系?”

艾莫里认为它与之大有干系。

“我怎么适应?”他回道,“我究竟为什么而活?为繁殖人类?根据美国小说的描写,我们都受引导而相信‘健康的美国男孩’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是完全缺乏性感的动物。事实上,他越健康,这种说法的真实程度就越小。唯一的选择让你懂得它是对暴力的兴趣。哎,战争已经结束了。我过于相信作家的责任而现在停止了写作。那么商业呢,商业本身便说明了。它跟我在世界上任何感兴趣的东西没有什么联系,除了与经济学有一点点实用的联系。我从中看到的东西,我在今后十年,也是我生命中最好的十年里当志愿学到的东西,将成为一部工业题材电影的思想内容。”

-

“他们中有的能写,但他们坐不下来好好写点东西。他们中的大多数不能写。”

“每一位作家在写每一本书时应该有他写完书的那一天就要上断头台的感觉。”

“他们中有不少人似乎有一些文化背景,有些智慧,还有许多文学的辞藻,但是他们就是不会老老实实写东西。他们都宣称好东西没读者要。”

“我希望美国的小说家们要放弃把商业活动写得浪漫和有趣的想法。没有人要读这些东西,除非是扭曲的商业。如果这是一个娱乐性的题材,他们该去写的是詹姆斯·J·希尔的生活,而不是那种冗长的办公室悲剧,喋喋不休地说抽烟的意义——”

-

埃莉诺写的诗:

“……智慧渐渐消逝……

可岁月用智慧哺育我们……

年龄将我们拉回到过去的时光——

尽管流干了眼泪我们永不知晓。”

-

他们慢慢从歇息的地方下来。她不让他帮她,挥手叫他走开,在到达泥水地里一个突起的小土包时,她坐下歇了一下,自嘲了一番。然后她一跃而起,并把她的一只手悄悄地插进他的手。他们在田地里蹑手蹑脚地走去,一蹦一跳,摇摇晃晃地从一块干的地方跨到另一块干的地方。一种超脱的愉悦似乎在每一个小水坑中闪亮,因为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暴风雨匆匆离去,移往马里兰州的西部。在埃莉诺的手臂触碰到他的手臂时,他由于恐惧而感到双手冰冷,他害怕失去他头脑里的那支画笔,他的想象力用这支笔画出了她的许多奇妙的形象。他在跟她一起走时,像往常一样用眼角的余光斜视她。她是美酒佳肴的盛宴,是愚妄的化身,他希望一辈子跟她坐在草垛上,通过她那双绿色的眼睛来看生活。那天晚上他身上的无神论思绪高扬。当她像一个灰色的幽灵在大路的那一端渐渐淡出时,深沉的歌声从田野的那边传来,一直伴随他回家。整个夜晚夏天的飞蛾在艾莫里的窗子里飞出飞进。整个夜晚可怕的声响通过银白色的细粒子神秘莫测地隐隐约约在眼前晃动。在清澈的黑夜里他无法入睡,醒卧在床上。

-

“夏天只是没有实现春天承诺的季节,是一个骗子,取代了我在四月梦寐以求的温暖芳香的夜晚。这是一个悲哀的季节,生命没有成长的季节……它没有一个好日子。”

-

在埃莉诺朗读时有一种激情。他俩似乎愈来愈接近,不仅是在思想上,在身体上也是如此。当他们阅读的时候,思想上的相近超出了比她坐在他的怀抱里还要接近。她喜欢坐他怀里,因为他们从第一次相遇,就产生了好感,热恋起来。然而,艾莫里现在能产生爱情吗?他跟往常一样在半个小时里就会萌生爱意,但是即便他们的这种感情在想象中熊熊燃烧之时,他也知道他们都不会像他过去那么在意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都向布鲁克、斯温伯恩和雪莱求助。他们的机会是把一切都弄得细致完善、丰富而有创造力。他们必须弯曲他们金色的触角,从他自己的想象中伸展到她的想象中去,来替代伟大的、深沉的爱情。那样的爱情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而又从来没有如此像梦一样。

他们一遍又一遍读一首诗,斯温伯恩的《时间的胜利》。里面有四行诗深深地刻印在他记忆里。后来在温暖的夜晚,当他看到萤火虫在黑黝黝的树枝间飞舞,当他听到许多青蛙发出低沉的叫声时,这四行诗会在他耳边响起:

“当行动已提前产生,梦想已提前破灭,

此时还值得流下一滴眼泪,值得花费一个小时,

思考那些陈谷子烂芝麻;

思考无果实的空壳和凋谢的花朵?”

-

有一次艾莫里懒洋洋地浮游在水面上,他关上自己的心扉,拒绝思索任何问题,只是模模糊糊想到像肥皂泡一样稍纵即逝的梦境,那里阳光穿过陶醉在风中的树枝撒落一地。任何人在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思索或忧虑,也不可能做任何事情,除了在时间的岸边戏水、跳水和躺着,而此时花季已经结束。让时光越过哀愁、记忆和痛苦,让它们在外界发生,而在这里若他再次与它们相遇时,他希望能随心所欲,永葆青春。

-

“你看到人人都得有一件外衣把它包裹起来。智力上的中庸之辈、二流的柏拉图们用维多利亚的情感将残存的骑士的浪漫精神淡化——而自认为知识分子的我们则用伪装把它掩盖起来,说什么它是我们的另一面,跟我们光辉灿烂的头脑无关;又伪称我们认识它的事实使我们幸免成为它的猎物。但实情是性恰恰在我们最纯洁的抽象概念的中心,如此接近中心以致它遮掩了视线……”

-

他们站立在那里有一分钟,带着痛苦的悲伤相互憎恨。但是由于艾莫里在埃莉诺的身上寄托了对他自己的爱,所以他所憎恨的东西实际上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他们的姿态像破碎的玻璃一样撒在暗淡的晨光中。星星早已消失,留下的只有叹息般的阵阵微风和间隙的寂静……但是赤裸裸的灵魂永远是可怜的东西。

-

《埃莉诺几年后送给艾莫里的一首诗》

“敞开胸怀的白昼像一个欢乐开朗、容光焕发的女儿,

越过潺潺流水的旋律,伴随她自己的音乐,

满载光明来到这个土生土长的地方……

在这里我们绵绵细语,无人听见,无惧黑夜。

我们单独漫步在时间的深处,当夏日散落下她的头发,我们在一起,

这是不是一幅华丽的美景?还是什么?……

我们喜爱阴影,喜爱它们覆盖在地上的图案,

挂毯一般,神秘莫测,在沉闷的空气中黯然失色。

那是白昼……黑夜是另一个故事,

繁星的幽灵出来寻找荣耀,

像梦一样苍白,隐藏在铅笔画似的树丛里——

在凄楚的微风中,他们向我们低声倾诉,诉求安宁,

倾诉被白昼粉碎的已死亡的信仰,

青春,购买月亮愉悦的小硬币;

那是我们熟悉的冲动,相关的语言,

那是我们付给六月高利贷者的欠债。

在这里,在梦境的深处,滔滔不绝的流水,

没有带回我们无需知道的过去的事情。

如果仅有太阳的光亮,如果小溪不再歌唱,

那该如何?我们在一起,这看来……我已经如此爱你……

随着夏日的过去,最后的夜晚还保持些什么?

把我们拉回家,回到变化中的林间空地上的家?

什么东西在幽灵似的红花草里暗中睨视?

天哪!……直至你在睡眠中辗转反侧……惶恐不安……

哎……我们经历了……我们是编年史,从现在到

那令人恐惧的、从空中流星上落下的奇怪的金属;

在这个不可理解的丑女孩身旁,困倦的流水舒展开

这个土生土长、永不疲劳者的四肢,她就是我……

恐惧是我们追踪无忧无虑女儿的回声;

现在我们留下的只是音容笑貌……很快就要淡忘,

越过潺潺流水的旋律,低声细语道出一半的爱……

青春,购买月亮愉悦的小硬币。”

-

他再次处在一个漩涡里,跌入一个深深的、毫无生气的沟壑里,没有强烈的愿望去工作或写作,也没有愿望谈情说爱或放纵胡闹。在他生命中他第一次渴求死亡,跨越他所属的一代人,摆脱掉他们的追求、争斗和喜悦。要是将他这次访问所表现的孤寂和他四年前在那次聚会上所表现的狂欢作乐一对比的话,他的青春似乎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消失。他生活中最平常的那些事,如睡懒觉、感受周围的美色、各种欲望,都不翼而飞,它们留下的空隙只被他幻灭后的倦怠所充填。

“一个女人要抓住一个男人,必须诉诸他身上最坏的东西。”这个句子是他难以入眠的夜晚中思考的最多的一个主题。他感到今晚就是此种糟糕夜晚中的一个。他脑子里早已对这个题目有了各种不同的思考。持久的激情、强烈的妒忌、渴望占有和给予沉重一击——这些都只是他对罗莎琳德的爱所遗留下来的东西;这些东西也成为了他为失去的青春付出的代价——在薄薄的一层糖衣下高尚爱情的苦涩毒药。

他在房间里脱去衣服,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抵御十月空气中的寒气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昏昏入睡。他想起几个月前念过的一首诗:

“啊,坚强的心脏,你为我长年操劳,

我在海上航行白白浪费我的年华——”

然而他没有浪费的意识,没有意识到目前的期待隐含浪费。他感到生活已经抛弃了他。

“罗莎琳德!罗莎琳德!”他脉脉含情地向半暗半明的房间呼唤她的名字,直至她仿佛充斥了整个房间。潮湿的、带有盐味的海风使她的头发饱含水汽。一轮月亮烧灼天空,使悬挂的窗帘时隐时现,像一个个幽灵似的。他睡着了。

-

有关牺牲:

他感悟到我们称为爱与憎、奖与惩的东西,实际上与牺牲的关系并不比月份与日期的关系更密切。

现在他认识到真理,牺牲买不到自由。牺牲既像产生高级职位的选举,又像某种权力的继承——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人来说,它是一种必要的奢侈品,与之俱来的不仅是一种保证,也是一种责任,不仅是一种安全,也是一种无限的冒险。作出牺牲的动力很可能把他拽向毁灭。产生它的那个感情浪头则可能把陷入困境的他冲到失望之岛上,并永远留在那里。

牺牲就其本质而言是高傲的、无情无义的;牺牲应该是永远目空一切。

-

贫穷也许曾一度美丽过,但现在它是腐朽了,成了世上最丑恶的东西。现在腐败和富裕比之纯洁和贫穷在本质上更干净。

欧·亨利在穷人身上找到了浪漫之情、怜悯之情、爱和恨——艾莫里看到的却是粗陋、外表的污秽和愚蠢。他没有作自我谴责:他从未因自然的、真实的感情而责备过自己。他把自己的反应看作是本身的一部分,不可改变,也无道德可言。贫穷这个问题在转变,在被放大,并在将它归属于某个更高尚、更庄严的态度时,也许有一天会成为他的问题;在目前它只是因其他更深层的反感。

-

我想在我羡慕别人失去青春的快乐时,我对我自己失去的青春感到很懊恼。青春就像拥有一大盘子糖果。感伤主义者希望在吃糖果之前回到他们原来单纯的状态中去。他们没有回去。他们只是要再吃糖果的愉悦。已婚妇女并不想重新回到她少女时代——她希望的是再过一次蜜月。我没有要回到我原先的天真无邪。我要的是再次失去它的愉悦。

-

天才是在他心中不可言状的优良的东西和扭曲的东西两者确切的结合。任何纪律会把天才束缚成中庸之才。艾莫里鄙视他自己的人格甚于任何具体的罪恶或失败——他厌恶知道明天活很久以后他听到一句恭维话便会趾高气扬,得意忘形,而听到一句不好听的话便会像个三流音乐家或一个一级演员那样闷闷不乐。他为非常单纯和非常诚实的人往往不信任他而感到羞愧。同样他为自己对那些曾把他们的人格强加在他身上的人——好几个女孩子和在大学里的这个和那个男生——过于残酷而愧疚。最后,他为自己产生的坏影响,为对那些曾追随他,一起进行思想上的探险,结果唯独他自己毛发未损而自责。

-

他在生命中第一次开始对各种原则和格言有一种强烈的不信任感。这些东西唾手可得,对公众的思想危害甚大。然而一切思想通常在三十年后才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到达公众那里。普通人是通过另外一些聪明人的似是而非的言论和好说教的格言而听到这些已故天才们的结论。

生活是一个该死的大泥坑……一场足球比赛,每个球员都越位,而裁判也被赶下场——人人都宣称裁判偏向对方……

进步是一个迷宫……人们盲目地冲进去,然后又狂奔回来,大声呼叫他们找到了它一个隐身的国王——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称为的生命力的东西——进化的原则……写一本书,发动一场战争,创办一所学校……

-

从艾莫里作出牺牲的努力中只是产生了他对幻灭的充分领悟,而从神父的葬礼中则诞生了一个浪漫的自我,那个带着他进入迷宫的自我。他找了他现在、过去和将来始终想要的东西——不是得到他原来害怕得到的赞赏,不是得到他曾经是自己相信得到过的爱,而是使自己成为人们所需要的人,不可或缺的人。他没有忘记他在伯恩身上发现的那种安全感。

生活像突然爆发的艺术光芒四射的亮光。一瞬间,也是永久地,艾莫里对在他脑子里曾玩味许久的一句古老的格言再也不相信了:“世界上没有几件要紧的东西,没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东西。”

相反,艾莫里感到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给予人们一种安全感。

-

“当生活控制了一个受过相当教育的、有头脑的人时,”艾莫里开始缓慢地说,“也就是,当他结婚时,就现存的社会条件而言,他十之八九会变成一个保守派。他也许并不自私,心地善良,甚至独善其身,但是他第一位的工作师养家糊口,牢牢保住饭碗。他老婆在后面赶着他走,从一年挣一万元到一年挣两万元,赶啊赶,在一个封闭的、没有窗户的作坊里踩着踏板车拼命干。他完了。生活抓住了他!他没救了!他在精神上是一个已婚男人。”

-

“有两类智者:一类是认为人性是一成不变的,他利用人性中的怯懦,它的缺点和优点,以期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与这类人相反的另一类人,也就是精神上的未婚者,他不断探索控制或对抗人性的新制度。他的问题更难。不是因为生活错综复杂,而是因为知道和控制生活的争斗。那是他的争斗,是他进步的一个部分——精神上的已婚者就没有。”

-

“但是如果拿的钱超过一定的数目就变成不合法,优秀的人才都会抱去赢得另一种吸引人性的奖赏——荣誉。”

“那种认为要使一个人工作你就得把金子放在他眼前的想法是赘生物,不是金科玉律。我们使用那种方法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我们忘了还有别的办法。我们造就了一个使那种做法为理所当然的世界。让我告诉你,要是有十个人,保证他们要么发财致富,要么挨冻挨饿,并提供一条一天工作五小时的绿绶带,一条一天工作十小时的蓝绶带任他们挑,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会争着要蓝绶带。人的竞争的本能只是要一枚奖章。如果他们的房子的大小是枚奖章的话,他们会拼死拼活地干活去争取。”

-

“改革赶不上文明的需要,除非迫使它做到。一个自由放任的政策就好像在宠坏一个孩子,说没有事,他最终会变好的。他会变好——如果迫使他。”

“有一点我清楚。如果活着不是为了追求梦寐以求的东西,那么它只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而已。”

注:

摘录内容均来自201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由姚乃强翻译的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长篇处女作《人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