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有为
“铃铛、小鸟、还有我,
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棒。”
——金子美铃
一
章明在写完那篇《令人气闷的朦胧》之后连在寝室呼呼大睡了三天三夜,这种“将功补过”式的作息方式在同寝的人眼里早已见怪不怪。这三天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某种默契,他们尽量不在寝室里进行任何喧嚣的活动,只有鸣华像是个不明世事的缺心眼儿一样在寝室里大打电话,这一举动当然没有惊起任何人的反感,因为唯一可能感到反感的人还在昏暗无边的床上与周公相会。后来室友们一起聊起来的时候,都一致认定周公才是章明心中的织女,不然也不至于如此切切难分,直到第三天才在日上三竿的时候苏醒过来。
唯一目睹章明苏醒过程的是老许,他这人喜欢在奇怪的时候与寝室相伴,似乎在这些时刻寝室缺了他就要产生不明所以的震动不安。看到章明在好不容易透过层层灰尘浸染的阳光下睁开了惺忪睡眼,老许一如既往地用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开始了一如既往毫无幽默的打趣,“呦,跟周公别离了?”
章明起先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怎么多想,用他极度倦怠的声音回了一句“是啊”便不再说话,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老许其实是话中有话。
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感到头昏脑胀,随之而来的则是泉水枯涸般的口干舌燥,当他挣扎着从棉被中坐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仍旧无法适应照射出尘埃的刺眼阳光。他觉得自己需要一定程度上的帮助,所以便很不情愿地和声请求这位在床铺上玩手机的老大哥帮帮忙,“老许,能帮我递一下水杯吗,我实在睁不开眼睛。”
老许听罢倒是不慌不忙,先是来了一句“好嘞,马上哈!”然后继续把他剩下最后一点儿没读完的公众号文章看完,之后才不慌不忙地踩着自己的拖鞋,伸手拿上了章明的水杯。
在慌乱中咕咚咕咚灌下一整瓶水之后,章明才意识到这水已经放了很久,能不能喝就是个问题,更不用说早已被抛在脑后的“一次性饮水不超过500ml”的医嘱。拧上瓶盖,他恍然觉得自己摊上这码子事儿真的是“祸不单行”。在发呓怔的时候,老许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怎么样?文章搞定了吗?”就是这句不痛不痒的“问候”将本来已经忘却的章明迅速拉回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想到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那瓶水的缘故,他突然感到胃中的疼痛。“害,别提了,写是写完了,那又能怎么样?结果不是都很明了了嘛!”他捂着胃试图敷衍道。
“欸,别这么说嘛,什么时候能让我拜读拜读你的大作?”老许不怀好意地笑声在话语落地之后径直传入了章明的耳朵,在他看来这是对自己耳道的深刻侮辱,因而在思考如何巧妙绕过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也同时在想之后如果到医院挂内科,同时也该挂一个耳科做做清洁。“真没什么好看的,而且,都是对别人说过的话的完全复述,我这人的语言组织能力你还不知道?”说着,他摆了摆手,试图在听觉和视觉上都达到拒绝对方要求的效果。
老许见状觉得自己的企图已经被章某人看得一清二楚,就也不再好说些什么,毕竟他自诩不是鸣华那类没眼力见儿的人,“得,明子,你好好休息先,我得去跟我娘回个电话。”说着便一溜烟儿走出了寝室。
章明目送他离去,面对空无一人的静默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喜悦,由于少了别人发出的声响,他的头痛似乎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缓解,因而他又恢复了往常的状态,整理起早已混乱不已自己还有同样混乱不已的床铺。当他终于完成大清洁任务踏出寝室门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来自冬日的毫无温存的凄冷,这唤醒了他的自卫意识,在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之后他走向了食堂。
这个时段还不到饭点,自然以招徕满座“高朋”为荣的食堂也显得格外冷清。接下来让他也难以理解的是,他竟然点了一整份香锅,当他端着巨大的餐盘走到座位上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自己压根儿吃不了这么多,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在走向筷架的时候抬头便望见了正与别人说笑的晓英,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立刻低头、转身,甚至想把背后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以百米冲刺速度迅速跑开,这次不期而遇成功地消解了他刚刚建立起仅有一丝一毫的欢乐。
“操,今天都遇到点儿什么牛鬼蛇神?”在小声嘀咕的同时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大口吃起菜来。
要说为什么章明感到难过,其实原因十分简单:先是晓英拒绝了他的情书,然后是当代文学期中论文的ddl逼得他毫无办法,所以他才不得不埋头苦战消磨精神意志还有作为革命本钱的身体,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好过一点点儿。当然,确实如他所料,在忘乎所以地连轴转之后他成功地将脑袋里所有与学业无关的事情短暂的遗忘了,然而,当一切过去了三天之后的这次称不上重逢的重逢却似乎再度打开了他身体上的那个开关,继而将他引向曾被忘却的痛苦之中。在一边咀嚼芹菜的时候一边咀嚼逐渐泛上来的难以言说的无奈,他气得有些咬牙切齿,甚至在脑海里刻画出多种抛弃晓英时的情景,祖师爷阿Q传下来的精神胜利法又一次在章明这里得到了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继承。
其实章明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埋怨晓英一直以来对他的爱理不理和随意摆布,毕竟社会的现实是:在具有众多追求者的人那里,不同的追求者似乎尚且能够感受到被冷酷对待时的欢乐(我们称之为受虐倾向);而在本来无人追求的人那里,倘使仅有一人向他/她展露出非同寻常的关心,那么他/她的下意识并非是心安理得的接受,相反是本能性地一脚踹开,或许他们自以为骨子里不值得被爱(或说以此为自我麻痹的借口),但实际上却是内心中仍旧保存的远超自身条件所能够达到的审美标准在暗中作祟(俗气且难听的说法就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正因如此,章明的失败在晓英那里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是必然的,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应当为他感到丝毫同情和不安。或许刚刚的说法显得有些唯心主义,那么让我们来从实际层面仔细考究一下他们两人究竟是否合适。
在一次章明缺席的寝室座谈会上(实际上章明从来没参加过),室友们对他们两人做出了全面而细致的分析。根据老许的观点,相貌平平的晓英远比人们想象中要难搞得多,且不说人家是各种各样学生组织的领导层人员,也不说她学业成绩也总是能勾得上二等奖学金的划线,就光是看她对未来想要出国的规划,章明跟她之间就只能是个一拍两散的结果。鸣华却不这么认为,他用他全寝唯一理科生所具有的逻辑理性把章明“年少有为”的特性摆得条条是道:首先,众所周知明子是个带文豪——虽然是个“带”,但最起码那文采是没得说,就是搁在你们整个学院里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其次,人家明子长得确实好看,虽然比不上什么刘昊然、吴磊这种非人哉的帅哥,但在你们学院里也确实难有敌手;第三,虽然明子之后不出国,但是他一定会考研啊,你们学院那阿西老师不是说过,学中文的出国读书实在是迷惑行为嘛!最后啊,尽管明子要身材没身材、要家世没家世,但人家性格好、能力也不差啊。由此可见,晓英不珍惜如此“优秀”的明子实在是她瞎了狗眼。说罢大家纷纷点头,似乎觉得明子确实也能算是个“有为青年”,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替明子自我陶醉的时候,明子正从晓英那儿得到了不留情面拒绝,其实这结果也很正常,大家仔细想想,仅从外人老许和鸣华那里给出的评价看,这俩“优秀的人才”实际上就已经差了七万八千里,一个身拥校级荣誉胸怀国际视野,一个却固步自封于小小学院和传统故国,两者之间实在是天差地别,即便是把瓜扭过来了,要说能甜了才怪!
于是从客观上讲,当章明愤愤不平地吃完他醒来的第一顿午饭后他所感受到的悲愤实在是毫无道理也实在是毫不应该;但人都是主客体统一的,现代性告诉我们主观早已超过了理性的节制构成了人类的主体,所以我们也应当理解章明的心态。
那天晚上当他将自己亲手写好的诗交给晓英的时候,他能够感受到彼此脸上都显露出的兴奋,只是两者的兴奋是截然不同的,晓英骄傲于自己拥有了一个炫耀的新资本,而章明则喜悦于幻想中关系的更进一步,这种错意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注定失败的引线,它实在是过于短促以至于当章明开口的一瞬间引线所连接的炸弹便被匆匆引爆,给那个前一秒钟还在傻乐的男生留下满面与满地的灰尘。
在走出食堂的时候章明望了望头顶的太阳,它透过厚厚的大气和更加污浊的尘霾来到他的眼中,这唤醒他印象中那天夜里通过路灯微弱光亮而映入眼中的残影,他听到自己的颤抖的声音,还有从没想过的对方不耐烦与敷衍的语气,这种不期而遇令他精神恍惚,他望着转过身去的她,然后愣在那里。冬天丝毫丝毫没有考虑他人感受的意识,只顾自己尽情尽兴,寒风吹起了他刚干的头发,在下意识将书包往上背了背之后,他叹了口气,然后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向图书馆走去。
二
老许在打趣完章明之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宿舍楼,正午时分是他到操场跑步的时候,相较于章明对运动的毫无兴趣与鸣华对运动的过度痴迷,他自矜于能够对这项“事业”保持恰切的态度。他锻炼的主要方式还是跑步,望望他略微挺起的小肚子,我们也能看出除此之外的任何运动对他而言都失去了他从来愿意强调的“优雅”。步速慢,时间长,优哉游哉是他跑步的三个特性,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能很好地将漫长的中午消磨殆尽。而且如果说有什么可以一眼辨识出他的方法,那也非跑步莫属:倘若你在操场上看到一个一米八出头卖力慢跑的微胖小伙子,如果他的嘴中时常念念有词,那么就八成错不了。
不过最近他的跑步生活被突发其来的事情打乱了节奏,这是他“重操旧习”的第一天。按说,他这种与世无争的个性实在是不应该出现什么波动,然而最近的这件事却让他好几个晚上都难以入眠。其实这事儿说起来也不怎么重要,他母上大人一定要他考个教师资格证,虽然他早就对此志在必得,但是优哉游哉的生活使他将自己的志向一度抛在了脑后,母亲在一次电话粥中语重心长地对他谈起此事,甚至扬言倘使考不中就要断他“兵粮”,就是这次沉重的交谈使得从来都没有什么忧虑的老许感受到巨大的心理压力。然而生活习惯之所以被称为生活习惯,其背后的惯性自然是难以简单突破的.在老许买来教资复习书的第三天他还是迟迟没有翻开它,这种状况配合着母上大人的宣言让他感到心有余悸。不过好在经过三天又三天的调整,他最终重新找回了高中刷题时的感受,这种感受实在是太过亲切以至于他觉得自己不考上个高中语文老师的资质就是天理难容。然而实际情况却不容乐观,尽管在语文知识方面他有恃无恐,但是教育学和综合素质能力却无一不使他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抱有课本上讲授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觉得现在为此而焦虑有点儿为时尚早,只不过他在这样想的时候似乎刚好忘记了前两天才整理过的“未雨绸缪”这个词的含义。
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老许望着像是被烟雾笼罩的空气感受到了深深的悔意,“这鬼天气,我就不应该出来跑步!这下好了,回去又得咳嗽个半天。”刚刚说过,跑步时小声嘟囔是老许的特色,这不就显现出来了?在不知道跑了多少圈之后他将本来就很慢的速度减了下来,停下的第一件事自然是看手机,但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一个中午过去竟然没有任何人来找他,他边走边自我安慰了一小阵子,在走到操场出口的时候拐了出去。
回到寝室,他发现章明的床铺又恢复了往日的整洁,这是他要在外面待到晚上十点半才回来的确切信号;而桌子上却多出来了一盒还没扔掉的外卖盒,这则是只有鸣华才能做出来的手笔。他叹了一口气,拿上洗手液去洗手。
水房的灯管早就坏掉了,申报了两个星期也还是没人来修,窗户大开造成的对流现象使得水房在空气清新的同时又被寒风笼罩,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边,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推着它滑动了一点儿。摇摇头,他转身走进了内侧的小隔间,那里最起码还好些。他洗手很仔细,要一遍又一遍细细打磨手上的每一个缝隙,这种爱干净的态度从他每天洗刷毛巾和衣物以至于所有人都感受到他进进出出的烦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说实话,这一做法在招人喜欢的同时又广受诟病,曾经一个对他饱含爱意的姑娘就是因为他随口一句“你身上的衣服怎么总是有点儿脏呢?”一气之下给了他一个嘴巴儿,从此之后他就再没能跟女生有过什么交流,这事儿他没对室友们说,作为带头开卧谈会的人,他自然知道风声走漏的后果有多么不堪设想。
当他再一次回到寝室的时候,他听到了口袋里手机不断发出的提示音,正因如此,那张刚刚似乎饱受委屈的脸顿时舒展成由多个“一”构成的图画,这是他感到舒心的表现。
按说,老许也算得上是一个人才,在班里连任三年班长职务,然后在学校学习部里也算混得风生水起,虽然身处学习部,但大概是由于太过热心工作的缘故,自己的学习却没能拔得头筹。正因如此,每次部里的老师见到他总在感到不争气的同时又有些愧疚,毕竟,有太多本应自己由自己经手的事情都在这两年交给了这位“得力助手”去做,正是这一点残留的意识证明这位老师还有些为人师表的自知之明,所以在得到先进教师称号的时候她也没来得及多想想老许替她分的忧、解的愁就满心欢喜地接了下来,当时拍的照片还在她的办公桌上,像是提醒自己有多么优秀一样,在正对阳光的时刻熠熠生辉。
手机上的消息提醒他应当赶到老师的办公室里去,那里正有一件有关讲座审批的事项等着他去奔波,或许是天意,老师交给他的事情总是和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有些“事与愿违”,但是在另一个层面上,时常跑腿也正好达到了他一直不愿付诸实践的减肥的目的,虽然这些运动更多地是锻炼他已经粗壮得不能够再粗壮的大腿,哦对了,还有嘴唇。这些预备工作使得他为下一次在梦中追求对心仪的对象做出了卓有成效的预演。似乎,他也只能以此聊以慰藉。
在穿上显瘦的大衣时,鸣华破门而入的动静下了他一跳。
“老许,又出去啊?”鸣华没好气的说。
“是啊,立老师那边找我去办个事儿。”说着他再一次整理自己的大衣。
“得,又是那个姓立的,她就不能自己办点儿事儿?咋跟嗷嗷待哺的小孩儿一样,离了你就啥也办不了了?”
老许看出来鸣华定是又受了什么刺激,不然这难听话是绝对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他顿了顿,说道,“害,别瞎说了,刚刚子茫发微信给我说马上回来,有什么事儿你先跟他说着,晚上回来咱哥俩再唠!”
“成吧!”鸣华听到子茫快回来的消息之后收敛了一些,最起码他还能有个人先说两句,解解燃眉之急。
老许见状,觉得还是先溜走为妙,话不多说,提上公文包就迅速逃离了“战场”。出寝室楼的时候,他打开手机开始跟子茫预警他即将迎来的苦差事,很快便消失在越发浓密的雾气中······
三
就在子茫随着耳机里的摇滚乐与他所搭乘的公交车车体一起摇晃的时候,他收到了来自老许的“善意提醒”,由于老许只是向他告知了鸣华目前的情况而并没有说出他出卖他的“卑鄙行为”,因而当子茫看到那条带着颜文字的消息时内心感到的更多是对老许仗义告知的感激。在关闭屏幕之后他感受到一阵由心底泛上来的疲倦,在忙忙碌碌“搬了一天砖”之后他实在不愿意再倾听任何人的诉说,唯一想做的事情是好好泡个热水澡然后吃顿饭然后立刻上床睡觉,但是,极为讽刺的是他所愿意的和他所不愿的像是提前谋划好的顽童,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手脚。面对现实的对调,他无法不感到疲倦,由于每天都这样,所以他也就每天都处于疲倦之中。他常常跟老许说:“生活就是百无聊赖。”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床右铭,每天睡前睡醒都得捧读一遍,以便很快将自己从梦幻中唤回,从清醒中淡去。
时不时的,他觉得自己来到这座城市是一个不能再错的错误,当他看着满地高楼大厦的时候他总会由衷地感到自己的渺小和人生的毫无意义,在看起来忙忙碌碌而实际上是无所事事了两个学期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那个什么也看不到的小小校园,走向凄风苦雨的社会去经受现实的“毒打”。说来也讽刺,这个学期找的工作还是跟所谓的“教育”息息相关,在前两周的激动和紧张迅速逝去之后一切照旧回归平淡,他很快就上了手,然后能够在当天就完成所要完成的一切任务,甚至还可以在上课的时候刷两局moba,打两盘炉石再清空养成类手游里的一管体力,这一切并未能够给他带来任何新鲜感,一如既往地,他只是觉得无聊。所以他找到了第二份兼职,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里坐班、出推送,就像他大一在学生会里做的那些工作一样——可以说是毫无区别。当然,他起先是带着“历练自己”的目的去的,自然不会想到这跟当年的工作一模一样,其实他本应从自己目的的相同性这点看出来结果的相似性,所以当他感到大失所望之时,他也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预卜的能力。
在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停靠在站台的时候他又一次拿出了手机,原因是特殊提示音生硬地掐断了耳机里正在进行的嘶吼与狂热的鼓点。冬天使暮色早早笼罩了一切,从而使世人感到内心与身体上的某种寒冷,当屏幕亮起的时候他看到了强提醒带来的满屏绿色,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的消息来到了他的身旁,但他却只是冷到有些发颤。
“嗯,我觉得挺好的。”
在看到消息框的瞬间,满屏的提醒如同炸裂后的烟火迅速消隐不见,他咬了咬下唇,收获了预期中那一阵由痛感组构而成的失望。全键盘出现在屏幕的下方,他迅速打出无关痛痒的符号,它们最终形成了四个方块字还有一个标点,这句简短的话语背后隐匿着他夹杂着失望与乏味的关心,点击发送键之后他关上了屏幕。这时他又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失去那份能力。
连跟子茫最熟的老许也弄不清楚他谈的对象到底是何方神圣,因为他在所有时刻都采用“npy”三个字母来应付室友的“严刑逼供”,没有人拿他有办法,就像他拿自己的对象毫无办法一样。所以在一次子茫不在的小型会议上,老许装作全知全能的样子界定了他和他的“npy”之间的关系——毫无激情的百无聊赖。他的概括其实很准确,但同时又漏洞百出:准确在性质是对的,而漏洞却在对造成这样现象的根源的误判。在这个除了子茫之外都与“谈恋爱”三个字毫无关联的寝室里,所有人都臆测着“多才多金”又勤奋向上的子茫坐拥着近乎完美的爱情,所以在老许的倡导下,他们总喜欢称呼子茫为“人生赢家”,似乎以后他们所有人都可以仰仗子茫的光环而心安理得地从中不劳而获,而每当子茫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也只是平淡地笑笑,他熟练地将自己的鄙薄与发自身心苦闷隐藏在这淡淡的笑容背后,就如同他熟练地将自己内心的焦灼与无奈隐藏在发给对象的所有关心的话语背后一样。
车子又启动了,他望着窗外逐渐失去光亮的天空痴痴发呆,在呆滞的间隙他庆幸自己在今天站了一个好位置,处在这个地方他不会因为强烈刹车或加速而前后倾倒。从路线的中途上车然后到路线的后半程下车在这个被巨大的人群所吞噬的城市里意味着全程都要保持站立的姿势,同时还要被迫感受到不同个体之间不同却又相近的体温,尽管他会因肢体接触而感到兴奋,但他想象中的却绝对不是这种。乏力再一次席卷他的身心,是在新加入歌单的歌曲听完之后,然而在上一站汹涌而来的人们已经使他暂时失去了掏出手机的能力,现在的他只期盼着能够早一秒钟从这辆散发着巨大热量的怪物身上逃脱。在这么想的时候,他一定忘记了在寝室里拿着网球出气的鸣华。“怪物”的秉性跟狡诈的哥布林没什么两样,它还是不由分说地让子茫在同大妈大爷的“亲密接触”中度过了不算短暂的一段时光。当他真正从粉刷着黄色、蓝色和灰色的铁皮怪物身上逃出的时候,他猛然想起了老许的“善意提醒”,后悔几乎是一瞬间填满了他的大脑,而当他还在望着刚刚从中挣脱的怪物犹豫不决时,它却已经毫不留情地飞速驶去,留下满空被卷起的灰尘还有标志着它排泄不顺的难闻尾气。子茫仍旧呆在原地,目送它的离去,那模样同他无数次目送自己的对象离去时一样,茫然无措。
他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退路,所以只能装作卸下装载了一路的疲倦,在寝室群里用自己一如既往地轻快语调发了一句“有哪位在寝室吗?要一块儿吃饭不?”然后等待鸣华的回复。走在狭窄的过道中他看到迎面而来许许多多有说有笑的人们,在感到一阵苦涩之后他也笑着走向了即将被拆除的小楼,那时,寝室里鸣华的手机正不断地发出声响……
四
左等右等等不到子茫的鸣华只身一人跑出了宿舍楼,他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喝酒,尽管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低鸣,它试图告诫鸣华他自己酒后的形象实在称不上是优雅,但是这个声音已经被另一个名为“发泄”的巨大的轰鸣声悉数掩盖,这使得他在奔赴酒吧的时候显露出一往无前的气势。但是当他真正站在酒吧门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实际上忘了拿手机,面对两位西装革履打扮的一米九大汉,他感到一阵由囊中羞涩带来的羞愧,但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让他很难在这样的场合下转换成怂包属性,因而他装作一脸愤懑的样子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实际上两位大汉根本没在意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行为,他们带着墨镜的双眼正在不断上翻,以期赶紧熬过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工作时光。
在拐到一条小路上之后,鸣华内心的不甘终于在无法压抑的情况下爆裂开来,他痛苦不已地蹲在墙角试图将一切难受与悲伤通过一次歇斯底里的痛哭尽情发泄,酒精只是为了掩盖他这个意图而寻找到的最佳拍档,他一直对此心知肚明。
三天前,他刚刚将自己的学年论文交给自己敬仰已久的老师,那个时候的他满怀欣喜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期待着一场恰如其分的表扬与夸奖,因为他为了这篇文章搭进了几乎自己所有的学力,而嘉奖也是他一直为自己预设的正常结果。那天他神采奕奕,走路生风,连曾经他所不屑一顾的宿管大妈也得到了他稀有的问候。老许看到截然不同的鸣华,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昂扬,他打趣道,“华子,是不是脱单了?这么高兴?”听到“脱单”两个字,当时在寝室的人齐刷刷地向他投来狗仔和八卦的目光,只有章明用他不屑的神情表露出他对“鸣华脱单”这一信息的鄙薄。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鸣华自然直接忽视掉在墙角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做什么的章明,他本来的高兴也随即被激越成了一种目中无人的趾高气昂,鬼使神差地,他在一种不受自己控制的兴奋中承认了这一消息。这所带来的结果当然是欢呼和劈头盖脸的一顿刨根问底的询问,在这个时刻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无人能挡,顺着这种思想他运用自己一如既往聪明灵光的大脑构建出一套虚幻的说辞来满足自己和室友们共同燃起的兴奋。这一切持续到当天夜晚,在邻近熄灯的时候他终于从极度的欢乐中解脱出来,当他快要进入沉眠的时候他才感到右眼皮持续不断的微微颤动,但是他对此根本没有多想,在朦朦胧胧中他倒是听到了下铺章明那里传来的隐隐的啜泣声。
事情发生在上交之后的第二天,他一如既往地在日上三竿的时刻睁开眼睛,在点完外卖之后坐在床上无所事事,章明还在睡觉,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情绪感漫溢在那位昏睡不醒的室友身上,对此他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在吃完最后一口米饭的时候,鸣华的电话铃声响彻整个寝室,他慌乱无比地四处寻找,最终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摸索到了它。屏幕上显示的是导师的名字,两天前的兴奋瞬间被唤醒,他感受到自己握住手机的那只手在不断颤抖,这种心境让他忘记了刚刚还同情过的章明,在按下接听键之后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紧促的呼吸声。
“老师?”
“是鸣华吧?”
“是我,老师,您有什么事吗……”
“啊,鸣华啊,我这两天看了你的那篇文章,怎么说呢?”
“嗯,怎么说,老师?”
“感觉逻辑上有些问题,但是材料和观点本身都还是不错的。我明天拿去让系里的其他老师给你看看,顺便做做查重。”
在听到老师的答复时,鸣华的大脑像是被迅速抽空一样,他一时忘记了应该回答老师,然后表示感谢,只是干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别的也没什么事情了。这样,你明天上午十点半来一趟办公室,我们当面谈谈具体怎么改进。”老师应该是注意到他的沉默,所以继续说了下去。
像是受到了应激反应,鸣华终于从空白中抽离出来,听到老师的话语,他迅速回答了一句:“好的,老师,那明天我过去找你。”
正是这句话被正好进门的老许听到了,因为声音实在是太大以至于在开门的一瞬间老许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而当他看到章明还在睡觉的时候,本来被“一”所覆盖的面庞显露出了一丝埋怨和不悦,他小声提醒鸣华:“华子,章明还睡着呢,你声音小点儿。”
鸣华还没回过来神就被老许训了一句,他觉得十分不满,“小你妈啊,他也该醒了,都睡了两天半了,再不醒怕是寝室要变太平间了。”说着便摔门而出。老许有些摸不着头脑,站在那里愣了半晌。走出寝室的鸣华感到自己的刚才行为的无理和可笑,但却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来回去道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在外面呆了很久。那段时间里,老师的声音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逻辑上有些问题”成为他咬文嚼字的重点,尽管不像章明那样专门学中文系,但十几年的教育经历也让他养成了无端猜想语言文字背后含义的习惯。按照他的分析,这句话实际上从绝大多意义上否认了自己的文章:逻辑是骨架、材料和观点都是素材,骨架都没搭好素材就只是一盘散沙,在琢磨了半天之后他感到曾经的得意洋洋被一盆冷水陡然浇灭,这种后知后觉带来的情感总是能够持续更为长久的时间,以至于当他感受到的时候它已经在体内漫溢开来,抑制不住了。
如果说事情止步于此那么一切都还好说,然而当今天上午鸣华见到老师的时候他才感受到事情绝非他在电话中获悉的那么简单。
“重写。”老师开门见山提出了修改意见。
“重写?”在从老师手中接过文档的时候他感受到自己的声音在逐渐颤抖,而表情也在逐渐扭曲。
“想必你也知道,逻辑问题对于文章的重要性,而且鸣华啊,你的这篇文章重复率有些高了。”说着,老师调出了查重的具体数据。
30%这个数字不留情面地抽打在他的脸上,在暖气开到最大的办公室里他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我建议你再搜查一些别的材料,然后重新组织一下,时间给你延长半个月。”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慌不忙,说完便望向鸣华。
实际上他压根儿没有自己如何回答如何走出那个屋子的印象,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的业火点燃了身体中流淌的血液,或者说,他将自己被汗水浸湿的衬衣和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归罪于此,尽管这违背了他一直以来所信奉的科学。
当他踉踉跄跄地从墙角起身时,他戴上了帽衫的帽子,他在购入这件衣服的时候压根儿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狼狈的时刻用到它,这让他在觉得自己的不堪的同时又发自内心地感受到自己的可笑。当他拉开全家的门时,一如既往地听到“欢迎光临全家”的欢迎声,想起下午迅速溜走的老许还有迟迟未归的子茫,他突然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在拿出身上最后的纸币后他换来了两罐如同冰块儿一般寒冷的啤酒,他坐在小路旁花坛的台阶上扣开了其中一罐,面对对面办公楼里发出的微弱灯光他试图一口干掉瓶中的所有液体。在吞咽的时候他感受到冰冷对喉咙的强烈刺激,那是同发炎所带来的铭心刻骨的疼痛截然不同的难受,他发现自己吞咽的速度远不及酒精倾注而出的速度,所以那多出来的冰冷便顺延着双颊流到了仍旧凸显的锁骨上,继而更加深入到衣装的内部,冰冷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在一阵寒风吹过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在大厦里防盗窃装置的红光闪烁到116次的时候,鸣华感受到暖意逐渐侵袭了自己的身体。他无法判断这份暖意的具体来源,它可能是来自酒精的激活作用也可能是来自逐渐上升的体温,对此他感到索然无味。
室友们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能够心安理得地拿爱情作为自己当时的借口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实装有一个人,只是他迟迟没有做出任何与追求相关的举动。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所迎来的只会是失败,他机灵的脑袋里能够浮现出对方将会采用的所有拒绝他的借口,只是未经世事的他并不知道他所以为的借口很可能就是真正的原因。他把这一切埋藏在自己的心底,就像是赏金猎人在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传说中的财宝之后又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将它们掩埋,他自觉这样做就不会受到伤害,或者说能够受到更少的伤害,正是这份奇怪不已的信仰构成了他迟迟不愿向任何人说明的原因。
“或许这样确实挺好”,他在全身被暖意笼罩的时候没来由的这样想,看看章明之前追求晓英时的艰苦历程,再看看子茫每天像是谁欠了他几百万的疲惫表情,他觉得爱情不过是一种更深的负累。“但似乎又不是这样”,当他在无意识中打开第二罐并将它饮用殆尽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瞎说,结果都是经过精确推演的,你还不明白吗?”“害,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害怕失败,要不然你现在在这儿喝什么闷酒呢?”这一句话将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噎得死死的。其实,鸣华本来准备在自己的文章得到老师表扬之后乘胜追击一举拿下爱情这个果实,但是事与愿违,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心又被老师的话吹得无影无踪。在酒精逐渐侵袭意识的时候他昏昏沉沉地望向那栋大楼的楼顶,它实在是太过高大以至于阻挡了鸣华视野中的大半天空,他咧开嘴笑了,没人知道他在笑些什么,可能是自己的自大,可能是自己的卑微,也可能是自己现在通过酒精来完成的逃避。这一次他试图站起来,但却发现全身都已经变得绵软无力,在向前迈步的时候他没注意到脚下的那个台阶,“轰”的一声,他躺倒在了僵硬的水泥地上。他没有再试着站起来,相反,他抽出被在身下双手抱住了被帽子罩住的头。
一辆机械感十足的摩托车飞驰而过,它留下的引擎震动声在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目光的同时惊醒了沉睡在高楼上的所有声控灯,然而没人知道的是,在那些灯光微光的映衬下,一个男人正倒在楼前的那片地面上,泣不成声。
五
晚上十一点半,整个寝室的人陆续到齐,然而他们却始终没等来鸣华,看着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老许沉吟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章明背着他沉重的书包刷卡进门的时候,他看到所有人本来翘首以盼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目光,没说一句话,他开始弯腰换鞋。这时候子茫终于坐不住了,“我出去找找吧。都是我不好,没早点儿回来。”说着便走到章明旁边也准备换鞋,当章明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他才发觉事情的不一般,终于,他以担心的口吻问了一句“怎么了?”当老许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跟章明讲清之时,子茫已经走出了宿舍楼。
“这样吧,咱们分头去找,先跟子茫发个微信说一下,让他去正门那一片儿找找,咱们几个分头去西门和东门还有图书馆那边的小花坛。”说着他又弯下腰把刚刚换好的鞋子穿了回来,随即将电脑包扔在床上,跑了出去。
老许见状也不得不表态了,他一边发信息给子茫,一边同另外的室友走出寝室。偌大的宿舍顿时又变得空荡起来。
夜晚的雾气要比白天浓的多,在行进的过程中,如果没有街灯的照明人们很可能什么也看不见。子茫在跑到操场南门的时候收到了老许发来的讯息。在点开微信的时候,强提醒毫无预兆地响起,这个时候的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在走动,由此而来的寂静将这份短促的喧闹放大了不少。他看到那个对话框上显示着自己对象对自己说的“晚安”,在点进去的同时他又看到被他设为聊天背景的那张合照,他对着照片里的两张近乎陌生人的笑脸短暂地出神,蓦地感到一切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当他站在原地呆了五分钟之后,老许的又一次催促将他拉回了现实,在熟练地按下字母并点击发送之后,他继续向前跑去,绿色背景的对话框中显示着“好的。”
好的……
另一边章明终于跑到了图书馆楼下的小花坛,在停下的时候,他发现那里如墓地般寂静,方才学生们鱼贯而出的喧闹现已不复存在,整幢高楼保持着它静穆的仪容,像是一座雕塑伫立在那里,似乎建造它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人观赏。
当他真正步入为漆黑所笼罩的小花园时,他感受到了些微的不同,望向不同的长椅总会发现那里有着相似的神秘气息,他知道,那是情侣们依偎在彼此身上,或者在进行冗长而缠绵的接吻,在这个意识得到确证的时刻,他感到无比不适,如果结合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来看,这就不难理解他为何根本不愿意多在这个地方停留那怕是一分一秒。那些相拥的热烈让他在浑身躁动的同时流露出意识到这永远不会属于自己的苦笑。好在,这个地方并没有鸣华的身影,这使得他很快便能从东侧的出口离开。在走出小花坛的时候他收到了子茫发在群里的消息,接着他的汇报,章明也告知了他的寻找结果。
然而命运或说那个人们所认同存在的超验事物总是喜欢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开国际玩笑,它似乎存心一样,想让人们亲身向它展示一下何谓“难堪”。当章明向西门走去准备跟老许回合的时候,他又一次遇到了晓英。即便如此,他还是应当对命运表示一定程度上的感激,因为他和晓英实际上是在向同一个方向前进,这就意味着,只有章明看到了晓英,而对方却对此毫无意识。这对章明而言是件好事,他最终决定采取最为简便的方式——飞快跑过去,然后在前面的第二个路口拐到西门——来瓦解现状。这个决定在他看来确实要比尾随其后要来的更加合适,所以他在心中倒数了五个数后就开始加速奔跑起来。但是命运的调皮总能超越常人的想象,它喜欢在常人稍微不注意的地方使绊子,然后指着出尽洋相的倒霉鬼哈哈大笑。当章明顺利地超过晓英的时候他紧绷的精神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舒展,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长出一口气,变故迅速地发生了。疾驰而出的电动车在他的穿越路口的时候与他撞了个满怀,好在是他们两人都及时停下,但是章明的路线就此被打破,他的肘部也因此收获了火辣辣的痛感,在电车小哥不断地道歉声中他感受到自己还是没能避开本想逃脱的困窘局面,在一边后悔没有尾随晓英的同时他希望快点解决面前的麻烦,于是他在连声违心的“没事”和堆出的苦笑中打发走惶恐不安的小哥,尽管如此,一切都还是被身后的晓英看了去,当他重新加速跑到西侧的小路上时,他才感受到内心深深的不甘,但他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迈步向西门走去。
“青年领袖”老许带着剩下两个室友在偌大的西门口进行“地毯式”搜索,结果却有辱他“领袖”的名号,百般无奈下他通知子茫和章明来西门会合,准备从长计议。在身边两位不断嘟囔的声中他思索着鸣华所有可能前往的地方,但是校外的目的地实在太多太杂,他打心底里感到人手不够以及手下办事人的能力不足,当然,子茫和章明自然是不在其中的。在雾气中的焦急等待让他失去了一直所具有的镇静,在一遍又一遍回想下午见到鸣华的情境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是记不清那些能够显露出明确作用的线索,到后来他只恨自己当时的粗心大意:如果能够早一些对鸣华的状态加以重视也不至于现在搞成现在这样。然而即便如此,实际上他大致已经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推论在他看来十分合理,等章明、子茫二位一到似乎就能够得到他们的响应,正因如此,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将所有人聚拢起来。
当他看到章明捂着左胳膊肘有点儿一瘸一拐地走来时他感到头晕目眩,“怎么回事儿?”还没等章明开口,他就抢先问道。
“不小心被外卖小哥的电动碰了一下。”章明说着,苦笑了一声。
“没事儿吧?我看还挺严重的?要不然你先回去休息?”说着,他靠上前去轻轻碰了一下章明护着胳膊肘的右手。
“没事,还是先把鸣华给找到吧,这大冷天的。”他边说边对老许他们点了点头,“老许,你说你的想法吧。”
老许看着章明坚决要硬撑,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法子把这尊佛请回去,只好依了他。“我觉得他应该是去喝酒了。”
“啧。”章明听到之后皱了皱眉头说道,“这是最麻烦的情况。”
“是啊。”另外两位站在一旁也齐声附和着。
“只可能是这样了,他今天心情不好,又没人跟他聊天,他还不只能走这下策?”老许说着,摊了摊手,也表示自己的无奈,“但他没带手机,现金也肯定不多,所以应该排除去酒吧的可能。”
正说着,子茫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但是神色显得格外慌张。看到室友之后他感到一种如释重负,连忙说道:“我找到他了,在操场东面看台上坐着呢,看样子是喝了不少。”
“我就说吧。走,走,边走边说,无论如何先把他拉回去。”说着,老许跑了起来。
子茫还没缓过神来便看到老许带着两位室友已经跑出去老远,然而章明却跑得很慢,他跟上去,两人以一前一后向前跑去。
“子茫,你先走,不用管我,我马上就到。”章明强忍着残存的疼痛对前面的子茫喊道。
“你没事儿吧?不用急的,老许他们仨加上我就能把华子捞回去,你要不就先回寝室歇着?”听到章明的话,子茫也得以将内心的疑惑和关心和盘托出,这让他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刚刚的尴尬。
“要不这样吧,我在宿舍楼门口等你们,也好帮你们开门啥的。”痛感让章明感受到自己在帮忙挪运的过程中似乎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他也不再坚持。
“好的,那我先过去。”
章明目送子茫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雾气之中,他逐渐停了下来,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肘部传来的痛感,他再一次后悔放过了那个外卖小哥,也后悔自告奋勇到图书馆的小花园去找什么鸣华,他现在的一切处境都让他感受到自己方才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值得,他开始在慢步中思考自己究竟何以走到如今的地步,这与他所追求的一切都不符合,“现实与理想的错位莫非也是老天爷给我开的巨大玩笑?”在思索中他已经走到了宿舍楼门口,看着那忽明忽暗的小灯泡,他一言不发。
子茫在逃离尴尬的境地之后感受到了一丝轻松,虽然还在奔跑,但他的速度已经跟每天中午老许跑步时的速度一样,慢了很多。他又掏出手机,脑海中回想起方才自己还没回对象发来的“晚安”,可是当他再一次打开那个熟悉的聊天框时发现的却是自己回复的“好的”,盯着屏幕,他有些不知所措。
老许在走进操场时突然想到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在为了什么,在这样功利性的想法出现在脑海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自己在下意识地对它进行否认,他试图在脑海中将它抛弃到十万八千里外然后抱着“友谊”的信条来完成自己将要完成的“事业”。但他不能,就像他无法消除自己对子茫和章明的羡慕一样,他不能消除掉自己现在脑海中产生的些许幸灾乐祸,强行消解这一举措让他感受到自己对待自己的不真诚,尽管对他而言,这种感受在此之前从未发生过,但他似乎像是历经百战的常胜将军一般一下子就拿捏住了这个问题的关键,他觉得这得归功于自己的能力出众,所以他在逐渐停下来的同时一如既往地向身边的两位室友发出“继续搜寻”的指令。站在被无边黑暗笼罩的操场和被灯光照亮的小路中间,他迄今为止第一次在不断前进的过程中感受到了“迷茫”。
雾气裹挟着凉意很快侵入了躺在座椅上的鸣华的身体,他在忘记了自己是怎么从那条小路摸索回学校的同时也忘记了自己选择操场的看台作为自己行程的终点的原因,现在他只能朦朦胧胧地感受到全身上下传来的酸痛和乏力,他的所有意识还停留在那划破天际的发动机轰鸣声中,他忘记了自己的痛哭也忘记了自己的摔倒,这些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已经被狠狠地压制在潜意识之中,他无法唤醒自己,只是在恍惚之中还保留着一层没有完全消逝的悲哀,但令他更为惊奇的是他也忘记了这悲哀究竟缘何而起,换言之他现在所存留的悲哀似乎只是出于这份迷惑本身,或者说,这份悲哀本身。
在感受到寒意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有一段时间了,但是麻木让他无法动弹,所以他只能保持这个姿势继续瘫倒在这里。像是过了很久,他陷入了一个难以言说的梦境,那里大雾弥漫,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他试图追逐它但却永远又无法触及,然后他在梦中又一次感受到身体带来的疲倦,在又一次快要睡去的时候,他隐约中感受到一丝光亮,还有一阵悠远得不能再悠远的声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