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好的年月,那是最坏的年月,那是智慧的时代,那是愚蠢的时代,那是信仰的新纪元,那是怀疑的新纪元,那是光明的季节,三月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绝望的冬天,我们将拥有一切,我们将一无所有,我们直接上天堂,我们直接下地狱。”《双城记》中的这段话早已为人耳熟能详,作为狄更斯创作生涯中仅有的两部历史题材小说之一,它体现出十分鲜明的二元性特点,可以说这正是出于小说中诸多层面都采取二元呈现的方式,无论是题目与书写对象的二元存在,还是在上述这段话中已经出现的二元对立的情况都可见一斑。而本文则意图从这种二元性入手,试图分析小说中显现出的一些问题。

一、情节结构的二元性

从总体上看,《双城记》的结构具有错综复杂“多元整一”的特点,所谓“多元”,在笔者看来即是小说中出现的多个叙事单元,或说多条线索,这在《双城记》中体现为五个故事:医生马奈特一家的故事、德法日夫妇的故事、厄弗里蒙地家族的故事、卡顿的故事以及克朗彻的故事。这五个故事都大致包含了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以及主人公、事件和背景这些要素,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独立性与完整性。但与此同时,小说又通过一定的人物、情节和线索将上述这些故事加以串联,使它们之间互相渗透,从而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即“整一性”)。《双城记》中以马奈特医生一家为核心,串联起其他四个故事:厄弗里蒙地家族的故事改变了马奈特医生的一生,而且成为德法日夫妇进行复仇的根本缘由,而达奈与露西的婚姻又导致了德法日夫妇与马奈特医生一家的矛盾,并使卡顿、克朗彻等人卷入其中,最后以卡顿为了露西的幸福而代替达奈走向断头台为故事的结尾,使得故事情节达到高潮。通过这样的串联,小说形成了一种错综复杂的特点。

但是即便如此,在笔者看来小说在结构上还具有相较简单的二元性特征,即小说可以看作是由前后两个部分组成的,概括而言即是“爱与恨之间的交锋”。

首先,小说的第一部分建构出一个以爱为主旋律的世界。作者从马奈特医生出狱并和女儿露西的重逢写起,停笔于众人在英国法庭上救下达奈先生,在这一过程中刻画了一批具有美好心灵的人物形象,小说的重心也由马奈特医生转至达奈先生,继而再变为马奈特医生一家(结婚)。马奈特医生在十八年前亲眼目睹厄弗里蒙地侯爵的恶行并将之上报给国王,却不料遭致侯爵的报复,后者通过自己的权势,在毫无正当理由的情况下将医生投入巴士底狱,在这种极不公正的待遇下,马奈特医生度过了十八年暗无天日的时光,当他被放出监狱时,身心已经遭受到极大的创伤。而当女儿在洛里先生的陪同下找到未曾谋面的父亲并将他从痛苦的深渊中唤回“人间”,他才再度恢复了正常,并在此之后重新开业行医。而法国移民达奈先生由于得到马奈特先生、露西以及卡顿先生的相助从而得以在“大贝利”里的审问中逃脱险境,而此后他又同露西坠入爱河,然而当马奈特医生无意中得知达奈实际上是厄弗里蒙地侯爵的侄子之后,为了女儿的幸福他最终放下了心中的仇恨,三人共同组成了美好的家庭。此外,小说在这一部分还刻画了表面上凶悍但实际却对马奈特一家一片忠心的老保姆普罗斯小姐;自称是买卖人,好像只懂得金钱交易,但其实具有一副热心肠,几十年如一日地关怀、帮助马奈特父女的洛里先生;以及聪明绝顶而又玩世不恭,无望地爱着露西,最终代替身陷困境的达奈先生而赴死的“多余人”卡顿先生。可以说,小说的上半部分主要笼罩在爱与希望的氛围之中,但作者无论是对于景物的描写还是对于事件的描述,其背后也都隐含着不安的氛围,这为小说的第二部分埋下了伏笔。

如果说小说的第一部分是以伦敦为主要背景,而且作者的笔调仍然显露出对爱与善良的人道主义关怀及对英国现实社会的某种批判,那么当小说进入下半段,曾经的平淡与美好迅速被猛烈与狂暴的暴力所笼罩,巴黎的革命风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席卷而来,在狄更斯的笔下,被革命群众占领的巴黎俨然成为了一个被仇恨所侵蚀的世界,这里的一切人物都被愤怒、疯狂、恐怖、暴力和复仇所掩盖。

狄更斯自始至终用殷红的血色渲染第二部分的主题,早在小说的开头部分,他就写道在革命摇篮圣安东区的街道上,洒了一桶红酒:

“它染红了巴黎圣安东区那条狭窄的街道上它倒出的地方。它也染红了许多手,许多脸,许多赤脚和许多木鞋。锯木头那个人的手在木柴上留下红印;奶孩子那个女人的额头上,被她又缠在头上那条破布的残酒染红。刚才贪搀地大嚼洒桶板的那些人,满嘴红迹,像老虎的血口一样;一个爱开玩笑的高个子也那样满嘴红迹,他的头与其说套在一顶肮脏的长袋子似的睡帽里,不如说露在它的外面,他用指头谁上带泥浆的酒渣在墙上胡乱写了一个字——血。”

上述内容具有明显的象征意味,它暗示着复仇与流血即将在这片街道上展开。后来,在厄弗里蒙地侯爵从巴黎回到乡下的过程中,他的马车在路上压死了一个婴儿,之后他“回到自己的领地,看见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血红的夕阳的返照。侯爵望了望自己的双手,想道:‘这没有什么,它马上就会消失的。’在城堡的地面上出现了象血一样的斑点。”这里,侯爵沐浴在残阳之中,实际上亦是对贵族阶级嗜血本性的暗示,同时也预示着他将要为他的罪孽付出血的代价。

除此之外,火焰般的血色也成为仇恨的结果:在侯爵的百般压迫剥削下,乡下的百姓们终于忍无可忍,一把火将偌大的侯爵府点燃,这时作者写道,不仅侯爵府中滔天的火焰是红的,连扇起火苗的风也是“火红”的。而正是这一夜的大火,点燃了革命的导火线。接着,狄更斯将目光转向泰尔逊银行巴黎分行的庭院:在炽热鲜红的火光下,群众们如同地狱苏醒的恶魔一般,争先恐后地在磨刀石上磨削他们的滴着鲜血的刀子,并且在磨好之后又奔回监狱里去杀被关押的犯人。这个场面充满恐怖与荒诞的意味,侧面反映了一七九二年九月巴黎的群众对监狱的一次清洗。而作为复仇最高象征的断头台,其铡刀下面的一片土地早已在暴力中浸透了无数人的鲜血……

在作者的笔下,“黑色的骇人的海掀起毁灭性的巨浪,一浪盖一浪,这个海的深度是不可测的,它的力蜇是人所未知的。在这个人流汹涌澎湃的残酷无情的海里,只能听得见号召复仇的声音,只能看得见苦难的熔炉中冶炼出来的脸孔,没有丝毫的怜悯,也没有丝毫的宽容。”这一切都体现出革命所带来的可怕的后果,狄更斯在书写小说的第二部分的革命状况时,将之在某种程度上描绘人间炼狱的写照,而这一切都是出于对革命残酷性的强调。狄更斯以此告诫自己的读者:“如果您再试一试用这样的铁锤把人类打成残废,您将会看见人类残缺不全的身体将形成同样的形状。如果您播种凶恶专横和压迫的种子,它们就会结出同样的果实。”

二、人物形象的二元性

与整体情节的安排相对应,狄更斯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也采取了二元性的描写方法,如果说情节结构的安排将小说在横向上分为两个对照性的部分,那么对人物的书写则使得这种二元性纵贯于整部小说之中。

福斯特认为狄更斯小说的人物为“扁平式”人物,即性格略显单一,是一种抽象了的结果,但又指出作家对这些人物的刻画达到了栩栩如生的地步,因而其艺术水准也应得到承认。确实如此,从整部小说来看,狄更斯所塑造的人物都显露出其自身极为鲜明的特质,而这种特质在总体上亦可以被视为“二元性”的划分,即爱与恨、仁爱与复仇的对立。

从作者所提倡的具有基督教与人道主义意味的仁爱善良来看,无论是马奈特医生对厄弗里蒙地家族的以德报怨,达奈先生在同情佃农的情况下主动放弃财产和称号并亲身负险解救替自己打理财务的管家,还是卡顿先生最终为爱而献身,其背后都显露出狄更斯一直以来所坚持的理想。而在另一方面,相较于尽善尽美的马奈特一家及卡顿先生,德法日太太则被刻画为暴力革命的代表,复仇女神的化身:革命爆发时,她右手拿着斧子,腰间挂着手枪和短刀,率领妇女们攻占巴士底狱。在恐怖统治时期,她根据编织的图案,疯狂地向贵族阶级复仇。她嗜血成性,要把厄佛里蒙地一家斩草除根,甚至连马奈特医生和露西也不放过。在革命中,她已经完全丧失了辨别是非的能力,从而沦为暴力屠戮的复仇工具,最终在和普罗斯小姐的厮打中,被自己的手枪所击毙。相较卡顿先生神圣的死亡而言,德法日太太的死在令人扼腕痛惜的同时亦给人以充分的警惕。

从根本上讲,德法日太太走上革命的道路是由于当时混乱不堪的社会与统治阶级残酷的压迫和剥削,然而在反抗的过程之中,反抗者本身却又反过来成为了压迫者和剥削者,此前由启蒙思想家们所建构起的理性大厦在这种厮杀中轰然崩塌,其背后所隐含的不仅仅是狄更斯对被压迫的法国贫民充满同情,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思,更隐含着他对革命的态度。通过对小说后半段的书写,不难发现,在狄更斯看来革命似乎就意味着毁灭。一旦革命爆发,群众的兽性就将一发不可收拾,必然会把国家投人无政府、无秩序的深渊。杀戮必将毁灭人类固有的本性,最终将导致自我毁灭。在这里,狄更斯所发出的警告不仅仅是针对统治阶层,同时指向了革命者自身。

小说的开篇即将作者所书写的法国大革命时期同他所现处时代的英国相对比,在他看来,自己对历史的书写不过是用来表达自己对于当代生活的见解的一种假托,一种口实而已,他并不打算把《双城记》写成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小说。他在这里采用历史题材,不过是为了创造一个相类似的极其重要的政治事件而已。狄更斯虽则转而描写法国革命事件,但他指的是一般的革命,而不是与某个历史时期相联系的事件。正因如此,他的指向性才是双面的,小说也因此成为社会现实在艺术层面的映射。

总而言之,《双城记》所体现出的二元性特点实际上是作者阐明自己思想的一种手段,而正是这种手段构成了《双城记》区别于其它历史小说的特质,也正因如此,它才能获得自身独有的艺术价值。

参 考 文 献( 脚 注 ):

[1](英)狄更斯著,石永礼译,《双城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

[2]赵炎秋编选,《狄更斯研究文集》,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4年版。

[3]罗经国著,《狄更斯的创作》,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4](苏联)伊瓦肖娃著;蔡文显,廖世健,李筱菊译,《狄更斯评论》,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5] 朱虹编,《狄更斯小说欣赏》,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