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伟大的史诗,它同《奥德赛》一起为西方文学竖立起了第一座高峰,作为史诗这一特殊的文学体裁,它不仅拥有极为重要的文学价值,更具有永恒的历史价值,其中诉说的波澜壮阔的战争往事,塑造的不可胜计的英雄形象都使得后世的读者为之叹服。本文将从史诗中所洋溢着的英雄主义、人本主义、悲剧精神以及对于命运问题的阐释这四个方面出发,尝试对文本做出一些分析。

首先要明确的是,《伊利亚特》中所充溢着的最为突出的便是英雄主义精神,那么何谓英雄?

《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英雄崇拜”词条中指出:“在荷马史诗里,英雄一词指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所描述的早期自由人,尤指杰出人物在战争与惊险中出类拔萃的和珍视勇敢、忠诚等美德的超人。”“英雄的性质与神圣地位”条目又作了更为详细的解释:“希腊神话作家欧赫美罗斯认为大众崇拜的神,本是一些伟大的征服者、英雄或贤人,为后人所崇敬后世学者为此争论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种认为英雄是神化了的人,对他们的崇拜就是对上升为神的死人崇拜;另一种则相反地认为英雄是‘失去光彩的’神,对他们的崇拜就是他们从正式神的地位降级后剩下来的残余。”接着在“意义”条进一步中对英雄的价值与意义进行了说明:“英雄就是人类迫切地希望能超越自己的生存限制,能获得更完美和更全面的生活,并为此而奋斗的象征。”[1]

由此可知,西方主流观念对于“英雄”一词的界定在其身份上明确为“古希腊神话中的半神”。正如《全书》中所解释的,这些英雄身上所蕴含着的不仅仅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武与雄豪,更多的是以之为代表体现出的时人对于决定自身命运的诉求,对于超越拘束、征服自然的向往,而这种诉求和向往也正代表着人类对于自由的追求,正如张岩所言:“西方式英雄只服从于自己的专断意志,崇尚自由之光的照耀,以丰富自足的自由个体性来展现高扬的自我。他们崇尚自己的自由理想,都有为理想而自强不息的奋斗激情,英雄人物的理想或者指向全人类或某阶级某集团的公共利益,或指向地位、金钱、爱情等自我的幸福,或者为了宗教的信仰或者为了主义的真诚。他们征服自然、为理想而奋斗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获得更广泛的自由。”[2]从这一层面而言,古希腊文学所充溢着的英雄主义精神的背后实际上隐蕴着寻求个人自由的人本主义的光芒,而以悲剧为题材的史诗则成为讴歌这种英雄主义的最为重要也是最为有效的形式,悲剧精神也正由此同英雄主义精神相连接了起来。

《伊利亚特》塑造了浩如烟海的英雄形象,他们有些贯穿于整部史诗之中并且于艰苦的战争之后取得巨大荣誉,凯旋而归;有些却一登场便走向了悲壮的死亡。在这些英雄之中,最为耀眼的便是对阵双方的主将——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相较于主要出现于开头和接近尾声的阿喀琉斯,赫克托耳贯穿于整场战争之中,但阿喀琉斯的形象并不因为其篇幅的有限而显得单调苍白,恰恰相反,正因为作者在其出现的短暂的时间中对其给予了集中且充分的刻画,从而使得这一人物显得尤为生动、饱满。

荷马在创作之中突出了两位英武的将领身上所具有的截然不同的闪光点,正如麦永雄先生所言:“他们无疑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古代英雄。前者富于理性、襟怀大度,后者感情冲动、心胸狭窄;前者以群体利益为重,具有高度的责任感,后者以个人利益为中心,率直任性;前者让我们感到人性的温情和命运的无奈,后者使我们体味到战争的残酷和昂扬无羁的独立精神。”[3]但二者却又拥有着不容忽略的共同点:他们同时拥有鲜明的英雄主义精神特点,并且出于对荣誉的追逐两人都做出了“向死而生”命运抉择,而正是这抉择赋予了他们极高的悲剧精神。然而即便是在这共同点中,两人的命运走向也有着不同。

一、阿喀琉斯

作为整部史诗的主角,阿喀琉斯的形象历来就因其复杂性、多面性而受到更多的探讨,笔者认为,阿喀琉斯的两次愤怒在某种程度上主要体现出的仅仅是其人物性格中的一个方面,即其任性冲动、心胸狭窄、暴虐残酷以及极度的个人中心倾向:他可以因为一位女俘而坐视阿尔戈斯军队连连败退而不顾,也可以因为友人的亡逝和象征着荣誉的盔甲被夺取而疯狂斩杀侮辱敌军的将领;而另一个方面即是阿喀琉斯本身还具有重视情谊、尊严,富有同情心的特点:他不能容忍象征着自己荣誉的女俘和战甲被无端劫掠、挚友被敌军刺死在疆场,他也不忍看到年迈如同自己父亲的普利阿摩斯对自己苦苦哀求。正是因为其性格的复杂性才使得阿喀琉斯这一形象具有极为浓重的“人”的意味,也正是他这些富有人性的行为表现突出了这一形象所富含的人本主义精神[4],并且使之具有了文学层面上的原型母题的意义。

除了以上所述的内容之外,其本身所具有的浓重的悲剧色彩更突出了他的英雄主义精神。阿喀琉斯出生时便被告知他将拥有两个迥然不同的命运:一个是与世无争,默默无闻地度过自己长寿的一生;另一个则是投身于烽火连天的战场,建立不朽的功业,但是将于英年早逝,难享天年。面对已知的命运,他果决地选择了抛却生命,走向荣誉。这种不愿屈服于命运的勇敢进取的心志正是对古希腊史诗与悲剧的核心——人本主义精神的体现,在某种层面上这种选择也正标志着时人对于自由的强烈追求。

当阿喀琉斯披挂上匠神为他新锻的铠甲,驾着战车奔赴战场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违逆命运的抉择,他悲伤地告诉身旁的米尔弥冬人:“我们两人注定要用自己的血染红特洛亚这片土地,我不会再返回家园,车战的佩琉斯老父和母亲忒提斯不可能在家中迎接我,这块土地将把我埋葬。”[5]他清楚地知道死亡在等待着自己,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通过自身的勇武,为自己竖立起一座永不磨灭的丰碑。从这一方面看,阿喀琉斯的抉择正体现出他存在的悲壮性,这种悲壮来自于他对荣誉的向往,来自于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抗争与超越精神,这种悲剧精神带给人们一种崇高的审美体验,它经由悲剧英雄走向灭亡时所展现出的对于生命意识的洒脱体现出来,正如张岩所说:“正是在这种生与死的必然抉择中才会进发出英雄的全部光彩,英雄的全部存在价值、人格力量和精神风貌才得以熠熠生辉。”[6]

二、赫克托耳

世人常常将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看作是完美的悲剧英雄形象,他不似阿喀琉斯那样任情喜怒、一切以自己的意愿为根本准则,而是富有注重群体利益的高度责任感以及为了个人荣誉的视死如归的英雄主义精神。

史诗之所以是悲剧性的,一个很大程度上的因素就在于自始至终英雄的死亡都在不断地发生着,而赫克托耳之死则是直接将之前所积聚着的悲剧色彩推上了一个最为壮烈的顶峰,正是由于赫克托耳这一形象的完美性,才致使他的死亡带来高度的幻灭感。同阿喀琉斯一样,他明明拥有对自己生存和毁灭的选择权,然而为了个人的荣誉以及群体的利益,他最终同样选择了从容地面对死亡。(“他仍站在原地,等待强大的阿喀琉斯。有如一条长蛇在洞穴等待路人,那蛇吞吃了毒草,心中郁积疯狂,蜷曲着盘踞洞口,眼睛射出凶光。”[7])

但需要注意到的是,赫克托耳明知自身不敌宛若天神的阿喀琉斯,但依旧一意孤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史诗英雄过强的荣辱意识和自尊心而使其排斥明智思考的结果,在等待阿喀琉斯的时候他也曾想过退回城市的结果:“也许某个贫贱于我的人会这样说:‘只因赫克托耳过于自信,损着了军队。’人们定会这样指责我,我还远不如出战阿喀琉斯,或者我杀死他胜利回城,或者他把我打倒,我光荣战死城下。”[8]正因为高傲的英雄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才会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继续苟活下去的机会,而义无反顾地拥抱死亡。在这里,一向注重集体利益的赫克托耳身上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为己的个人主义特点,而史诗中的人本主义思想也正因此得以更加清晰地突显出来。

克尔凯郭尔说过:“典型的悲剧英雄,总是处于命运之轮的顶端,处在地面上的人类社会与天空中的更为高贵的事物之间……悲剧英雄高高地挺立于芸芸众生之上,因此,似乎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们周遭的万钧之力的导体,成为比一簇小草更容易遭到雷击的参天大树。导体当然既可以是神电的传导物,又可以是神电的牺牲品。”[9]当赫克托耳最终被诸神所抛弃走向末路之时,他还是高呼着:“命运已经降临。我不能束手待毙,暗无光彩地死去,我还要大杀一场,给后代留下英名。”[10]他就这样抽离出长剑,拼尽全力,迈向了象征着光辉的死亡。正是死亡成就了他英雄形象的不朽,也正是这种悲壮使得他的形象永远崇高。


注解:

[1] 参见《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9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163-164页。

[2] 张岩:《英雄·异化·文学–西方文学中的英雄母题及其流变研究》,2008年4月,第6页。

[3] 麦永雄:《英雄符码及其解构:荷马史诗三位主要英雄形象论析》,《外国文学研究》,1997年第3期。

[4] 注:笔者认为人本主义精神在史诗中主要通过对情谊、财产和荣誉三个方面的态度体现出来。

[5] (古希腊)荷马著;罗念生、王焕生译:《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十八卷,329-332行。

[6] 张岩:《英雄·异化·文学–西方文学中的英雄母题及其流变研究》,2008年4月,第8-9页。

[7] (古希腊)荷马著;罗念生、王焕生译:《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二十二卷,92-95行。

[8] (古希腊)荷马著;罗念生、王焕生译:《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二十二卷,106-110行。

[9] (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秋天的神话:悲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年版,第103页。转引自张岩:《英雄·异化·文学–西方文学中的英雄母题及其流变研究》,2008年4月,第9页。

[10] (古希腊)荷马著;罗念生、王焕生译:《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二十二卷,302-305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