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作品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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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共读》
- 我一般见他们一到就收拾收拾书本,到教室去,一待就是一天。根本回不去。知道回去他们肯定还在那儿。我在教室看书,实际上也看不下去。但你不去教室还不行。反正宿舍里是满的,他们在那儿过日子。你早晨起来的时候,他们人已经在那儿了。你就是被他们吵醒的。······他们不理你,也不管你是不是在睡觉就在那儿说话。
- 我意识到:只要你豁出去了,你不怕死,你什么都不怕了,突然一切都改变了。我当时的感觉恍恍惚惚的,在一种近似麻木的心情当中。这种心情造成了我周围的一种气氛,改变了以往的事物,也改变了别人对我的观点和看法。所有的人都在原谅我,哄着我,甚至在佩服我。因为我一切都与众不同,他们要用不同的尺度来要求我,给予我不同的待遇。因为我这个人是可能做出让他们害怕的事情来的,这点是特别分明的。
《小东的画书》
一切都是精心准备的,一天,爸爸走上了赴死的道路。我仿佛看见他穿着那个年月里永恒不变的中山装,风纪扣已经扣死,有如套好了绞索。在他的绿书包里放着工作证和一张因公出差的证明(为住店需要),证明上加盖了有关组织的大红公章。再就是一瓶装得满满的白色药片——他杀死自己的武器。红、白、绿三种鲜艳的颜色构成了爸爸死亡的因素。
看来活下去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其不容易才产生了非凡的意义。正常死亡是人生的最后目标,虽然人人必有一死。因此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宗教都不主张自杀。甚至连以虚无为本的存在主义者也要求我们重复着这一毫无意义的举动。当然,这是生命意义的最低点,但最高或较高的又是什么呢?就像一个睿智的老人曾向我解释的那样:”活着就是要知道活着是怎么一回事。”非常绝妙,但依然是一个圈套。在所有这些答案中爸爸和一切早夭的、短命的,和一切自残自戕的人都仍毫无价值可言。
难道活着真是唯一和基本的吗?
可否冒天下之大不韪作这样的设想:终止、中断和残缺是有意义的?
看看他的那些活下来的同行吧,妈妈更加确信这一点。当年他们是同一批人,经历了相同的劫难,爸爸一向是他们中的佼佼者,智慧和精力都更胜一筹。他的那些同行如今各就其位,显赫一时,他们的名字早已家喻户晓。甚至在生前他们的著作就已进入经典之列。他们进入文学史、教课书,又从那里出来,现实的活动如此频繁,在报刊电视上反复出现,曝光率之高令妈妈无比嫉妒。他们的活动已越出狭隘的文学范围,更富于直接的现实意义。出任内阁部长、提名中央委员、出国访问、接受奖章、发表演说、持不同政见、办先锋刊物、扶持文学新人、下海、兼职、顾问······。至于写作本行,其领域也大大扩张了。报告文学、内部参考、新诗旧词、散文杂感一应俱全。另外还有警世格言、健身秘诀、回忆批评频频发表。读书笔记、私人书信、哲学思考更是层出不穷。他们竞相评注《红楼梦》,举办水墨画展,四处题词,撰写书名刊头,弄得墨迹污染无处不在。他们深知自己的权威势力足以左右一个民族的精神面貌,同时也由于来日无多因此有必要奋力一挣,也许那美妙的不朽就就此投怀送抱了。
妈妈的遗憾是不无道理的。而我宁愿爸爸在这一切发生以前就已死去。事实也就是这样。也许这就是终止、中断和残缺的意义所在。我难以想象爸爸活的又长又得意,四处周旋,仪态万千,就像我难以想象他是一个胖子,西装革履,指甲修得干干净净。
爸爸的死首先是他一个人的事,他在文学上的努力只能说明此事的虚无本质。作为一个后来的写作者我只想继承他的命运,他的隔绝和生硬,他的卑微,也许这些才是馈赠给我们的财富。
《古杰明传》
不知过了多久,会计和宋大伟他们都走了,房间里的灯仍然关着,女友也已发出轻柔的鼾声。我仍然站在窗前,吸着烟,犹如在几年前的梦中。
后来我推醒女友,骗她说去看星星。我们沿着疯子消失的方向,一路小跑,来到共水湖堤。我又看见渔火点点樯桅林立的港湾,灯火的倒影曲折又细长,这景色是我的女友见所未见。倾斜的星河,有力的胡枫,是我献给伊人最好的礼物。她咯咯地笑着,将我依偎得更紧了。面对这良辰美景,我不禁生疑:难道此处的道路不通向徐大弯?难道那可怜的囚犯不是从这里经过,并一再回头?我终于找到了那爿房屋,古杰明曾在此宴请我······
我拒绝了大伟他们去徐大弯的建议,也不打算去古杰明的坟前。就在这黑大桥桥头,燃气自己抽的香烟。虽然一切皆变,那”黑大桥”三个字仍被镌刻在栏杆中间的一块水泥上,就权且将它当成古杰明的墓碑吧。我对着”黑大桥”三字三鞠躬,一面朗声诵道:”亲爱的老友啊,你已家破人亡!”
《花花传奇》
- 有时我想:虽然猫的世界有种种我们不理解之处,但作为人,我们毕竟比它们高级和优越了许多。虽然花花是一只不可思议的猫,在那张极度漂亮的猫脸后面隐藏着某种超越猫类的灵魂,但最多不过是一个人而已。我开始觉得花花的前世是一个人,而不太可能是一只猫。那人的灵魂正被囚禁在猫的生活中,而且是这样的一种极端贫乏和病态的猫的生活。那人通过一张猫脸在沉思,或许有过自杀的念头,但那猫的身体紧致他(它)那么做。就像很多人,虽有一张人脸,但其灵魂可能是一只猫,或者一只老鼠也不一定。花花虽有猫的身体和皮毛,但它并不因此而感到适应。它的所作所为,透过那些虚假不实的猫的生活幻象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只猫,而是一个人。如果是一个人,在他作为人时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一个多思、敏感、孤僻、怯懦、漂亮而苍白的人。
- 当我们购物时我的手上提着花花的尸体。我不得不将不断增多的购物袋与装载花花的时装袋并列在一起,提在手上。我们(我和花花)穿梭于人群中、挤上公共汽车、来到假日气氛的大街上(这是一个星期天)。欢叫吵闹的儿童、上升飘扬的广告气球、自然界的蓝天白云、跨越头顶的无数条线缆,有的深黑有的光亮异常······这熟悉的世界令我惊奇,只因为我手中提着一具尸体。好似一种魔法,它使我发现这平凡人间的神奇美妙,以及无比的空虚和哀伤。这魔法使一只生前足不出户孤僻病态的动物死后以僵硬的肉身徜徉于热闹的街头······
《革命者、穷人和外国女郎》
- 所以说我们永远不要为别人担心,尤其是为革命者和闻山担心。即使他们身处绝境,压力重重,似乎已无路可走,就要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总能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站立起来。在女人问题上是这样,在其他问题上也是这样。我们不必为妻担惊受怕,用庸人的柔肠试图去体恤怜悯,那是对他们的侮辱和我们自己的轻狂。一个革命者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是我们这些平凡的存在、精神和意志的贫困者所无法度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