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我不认识不流这个人,压根没听说过,在我拿到这个册子之前,他在我的生命中从未留下过一点痕迹。他就这样在我的面前凭空生长出来,通过装帧精美的封面和不明所以的装逼式书名吸引到了我的眼球。

欢呼吧,后浪的美编们!这是你们的一次胜利,它证明了这样的设计思路是可行的,并为难以预料的”以后”(参考广西师大出版社的下场)提供了一条可以延之步履蹒跚地走下去的路子。

欢呼吧,会长先生!(希望不会因此被拉黑)您在我这里完成了一次的攻城掠地,尽管您对此毫无意识。

是的,在几乎向身边所有人都表达了自己今后想要走进当代文坛的志向之后,我,这个天真的、半僵死的理想主义者,终于尝试着主动去揭开这个我从未涉及世界的神秘面纱。按说我早就入场了,朱岳老师的《说部之乱》就是那块敲门砖,但它却有去无回。如果要我回忆当年读到他的文字时所生发出的感悟,那大概是”看不懂”和“竟然还能这么写东西!”我得承认,我们的豆瓣秃头会会长就是在这样一种机缘巧合下进入了我无知且空洞的视野,有幸(虽然这么说并不好),他与三岛、川端和菲兹一起构成了我的文学启蒙时代的几块拼图。就像B站拍的那个纪录片里说的,会长老师笔下的世界光怪陆离、天马行空,让吾等初学者收到了很大的鼓舞,当年的我一如现在一样,也在看完之后四处推介,可结果亦同现在一样,少有人愿意在忙碌无比的题海间隙去看上一本对成绩无甚助益的短篇小说集(毕竟,那可是一个连契诃夫、欧亨利都躲不过”封杀”名单的时期)。

如大家所知(是的,我又开始王婆卖瓜了),我一直在做的是世纪之交当代文学状况的研究,期刊这个切入点已经令我足够贴近文学现场。可问题在于,现在看来显得极为纷繁错乱的90年代末期的”文学场”,将之与当下的不断上演、发酵的文学现象相比,确实是小巫见大巫了。当年那些被称为“晚生代”的“反叛者”们已经足够令我们这些时代的扫墓人们头冒金星、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什么金海曙、何奕、海力洪、李冯,什么刘庆、朱辉、罗望子、张生,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放在现在,哪一个不是无人问津的昨日黄花?但我们却不能忽视他们在当时所构成的巨大声势:“断裂”与“后先锋”,无论哪一个活动,都是在以一种不无激烈的方式,向整个时代振声疾呼自己的“在场”。

是啊,那是一个”百鬼夜行”的时代。作家以”群”这样一种计量单位被”生产”出来,尚无作品便已被命名的”作家”亦不在少数,他/她们自觉不自觉地聚集在”雅俗共赏”的旗帜下,混迹于各路名家、大家、已逝的”先生”之间,试图从刚刚敞开自己的文学市场里分上一杯羹。是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追求(甚至不知道)什么所谓的道德品质、文学原则,这是一群字面意义上的“乌合之众”,占据这批人主体的是文学爱好者、文学投机分子,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对“文学”的认知,写作尚且停留在自发阶段,被大量刊发的结果确如研究者所述,造成了拔苗助长的恶果,其结果是对文字的鄙薄与毫无敬畏。

除了继任者团队本身的青黄不接,耀武扬威磨刀霍霍向”文学场”碾压而来的真金白银的力量却是路人皆知的。在那样一个文学失落却又不断喧嚣的拜金、享乐主义时代,作家既是社会上光鲜亮丽的”象征资本”持有者,又是卑微无力的市场求生者,一方面,夏商直言依靠写作无法养活自己,韩东亦是长期甘守贫困处境;另一方面,郭敬明、韩寒等青春写手横空出世,攫取了大量的资本,名家们各式各样的选集、文集被出版社一个个推出,亦助长了世纪末文坛的浮躁气息。那个时候常常出现在文坛筛选机构——文学期刊上的作者,已经开始失去他们本应(前辈作家就是由此得到的)获得的”象征资本”(或者说由之颁发的认证正在逐渐失效),即便是常常登上各大刊物,也无法保证自己最终能够”留在场内”。白驹过隙,二十年已过,曾经名噪一时的韩东、朱文、邱华栋等人的声音开始逐渐淡远,反倒是一直位处运动边缘的同时代作者李洱、毕飞宇,先后斩获重磅的文学奖项,渐渐为世人接纳。可以说,甚嚣尘上的世纪末文坛如同浮沉一般,错乱芜杂无比且颇显尴尬。

问题是,这种状态并没有停滞,相反,随着互联网以及移动电子设备的迅速普及,”文学场”——这个早已无法引起过多关注的场域也正在变得愈发难以让人把握。实际上,世纪末时,出版机构绕过文学期刊直接推介作家的行为已经令本就摇摇欲坠的准入体系陷入了崩溃的边缘,当文学期刊的载体功能减弱,”入场”的门槛便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放越低。现在是一个新媒体的时代,在当下,曾经意义上的筛选”门槛”已经接近于无,筛选权在很大程度上从文学编辑那里转移到了读者手上。因此,无论是何种粗糙不堪的文本,只要受到了大众的追捧,它就能轻轻松松地完成鲤鱼跃龙门、乌鸡变凤凰的传说壮举(是的,我说的就是紫金陈)。然而我们的文学环境因此变得更好了吗?这无疑是值得深思的。

笔者认为,多年以来,这个重要的精神文化场域仍旧无法跟上时代的潮流。当我们听到文学期刊编辑们感叹曾经竭尽全力的改刊、改版是一种无用功时,料谁都难以对此感到轻松。《作家》主编宗仁发先生倡导用一种文学生态学的观念看待当代文学的生产体制,他认为文学刊物就是在逐渐枯涸、湮灭的”湿地”,但是时代(包括社会各界人士)给予它的并不是振臂疾呼式的考察、保护,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自生自灭。尽管宗仁发先生的论述仅仅局限在了他所奉献一生的文学期刊领域,但一叶知秋,曾经风光无两的期刊如今已然落寞至此,其它供给”纯文学”生长的土壤也必然在不断地陷入无可挽回地流失。“雪上加霜”是对这些年来纯文学发展路径的合理概括,尽管这一论断可能只是见树不见林。商业对文学沃土的腐蚀并没有因为文学抵抗军的退却和它自身的愈发衰弱而走向暂停,它从来都不是一个宅心仁厚的对手,在资本的操控下,纯粹的”为爱发电”正在变得愈发不合时宜,大量的出版事件往往是趋时奉事之举,今天这个奖项,明天那个奖项,当代纯文学的发展在好不容易让一只脚摆脱了”为主义是从”的咒语后,尚未来得及歇息一下,便迅速地被”为奖是从”的荆蔓缠绕。

心浮气躁是文坛的主流。大量作家开始不断穷尽自己的笔墨,有的甚至一两年便能拿出一两部长篇来,这无疑是可怕的。更不用说通俗文学如日中天的发展势头对纯文学写者们造成的心理影响(是的,我们很难从他们直接的言语中找到”马脚”,但文本内部的轻率却无法掩盖穿行其间的蛛丝马迹)。

影视,老生常谈的话题,这是巨利的诱惑,所以李冯、朱文等人纷纷转型编剧,趋之若鹜地与这导那导称兄道弟,刘震云与冯小刚亲密合作,海男一部一部地按套路书写。

权势,又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曾经的异端们如今早已修成正果,仿佛之前他们的那些对于体制的吼叫和辱骂并不存在一样,现如今却能安安稳稳地坐在体制的宝座上睥睨一方。(曾经激烈无比的李修文、朱文颖早已成为一方文坛的执掌者)更老的一辈作家们也早已被贡入殿堂,无论书写好坏,只要是名家,集结出版总非难事,莫言《晚熟的人》就是明证。这个时代的纯文学正在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它自身的纯洁性和先锋性正在不断地离散,真正具有变革意义的作者尚未出现,名家们的坚守正在逐渐贬值为自我重复,地表之上的”纯文学”虽不像米勒高呼的那样“已逝”,但也早已被送入ICU,日益艰难地延续着它不多的生命。

似乎先锋精神在中国当代文学场中只能是属于年轻一代的东西,无论是85新潮,还是”断裂一代作家”,再到后来的七十年代女作家们的异质性写作,一切都出现在未被定型的”青年”写者身上,似乎在当下,这也是一个不言自证的事实。

仅就个人狭窄无比的关注视野,我发现了一两簇”抱团生长”的当代写者,一簇是以”诗歌通讯”公众号为阵地的诗歌翻译者、写作者们,另一簇就是我们这本小册子的作者——不流所在的”猎象手册”。当然,单兵作战的也不在少数,之前不知怎么找上我,要我给他写书评的《刚刚》作者刘按,诗人、翻译家兼豆瓣大V胡桑老师,经过一次活动了解到的诗人朵渔和古琴家、作家杨典老师,以及最开始我提到的会长先生。我愿意称这些新媒体传播站为当代”地表下”作家们的前线阵地。这是一批文坛的非正规军,你很难界定他们的书写究竟是否具有意义,尤其是当你也身处时代的迷茫之中时,当局者迷,确实如此。

韩少功说过他喜欢在一件事移动至”中景”的时候再加以审视,这其实是一个较为合适的视点,既不至于十分切近而失去了客观、历史性判断的能力,又不至于位处过远从而令把握带有不确定性。作为研究者,我认为对于文学史的建构确实需要这样做,但作为评论者,我们也不应当放弃自己作为最初的现场梳理者的职责。因此,我觉得当代”地表下”作家的书写是值得关注的,就像世纪之交那批如今早已离开文坛的”后先锋”们一样,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确实存在的历史,至少,其书写具有记录当时人心理状态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当重新审视那些被历史风尘埋没的作者们,亦应当尽己所能地涉猎到目下时代中更多的书写者。

对于更多的,未被”象征资本”眷顾的写作者而言,不流是幸运的,但同时,他又不是单纯依靠运气取胜的作者。在他的小说中,你能看到十分明显的卡夫卡底色,那是一种淡然割裂开的荒诞,他不动声色地叙述着当代社会中的荒谬现实,并辅之以隐喻和抽离感,从而令其文字显得阴郁而淡漠(这些作品身上或多或少地闪烁着《一次战斗纪实》的影子)。他也不避讳自己是卡夫卡教义的信仰者,甚至为之倾情作传,那篇《卡夫卡的一次哭泣》写得十分贴近这位歌者的生活状态。

但是相较而言,我更喜欢他在《他感到万籁俱寂》和《对一次暴力的描述》中呈现出的自我。虽然文字仍旧无法摆脱早期余华那如同梦魇般侵入后的痕迹,但却并无余华的那份冷血,两则故事基于童年的创伤经历,如同一位评论者所言的那样,是”自白书”。有意思的是他的语言和笔调,它们让人感到凄然的冷意,宛若自西伯利亚横下的东北季风同高纬度地区本身的低温相融后侵入身体般的冷意,仿佛深冬夜里位处废墟独自一人在废铁桶里点燃枯木后蜷缩凝视火苗时的感受,仿若落雪后的感受。是的,在这两篇小说中,不流已经初步地展现出了他所独有的文字质感,以孩童的身份和眼光更赋予这种冷意以创痛。无论是郑走泽(《他感到万籁俱寂》)被校长体罚时的情态,他对那只令自己无比艳羡的钢笔的渴求以及失去零钱后的痛苦;还是”我”(《对一次暴力的描述》)在暴力行为前后对身边人的关注和描摹,都很好地展现了不流独有的叙述特质。可惜的是,这种感受在后面的文字中迅速消失,此前的留白被喋喋不休(虽然说得很对)的夫子自道填满,尤其是《奶油爆炸主义》和《他开始感到齿寒》,而与最先类似的质感在《盲鸟》中得到了重现。

在不流笔下,雨雪和夜色成为故事展开的标配,这种环境很容易令寒意刺入骨髓,同时也是追忆、联想乃至亲密行为展开的好时候,它们一方面被用以填满雨雪带来的时间空白,另一方面又能活跃并点燃自身内在的热情。可以说,不流是在用虚构来呈现自我的状态,那些显得大开脑洞的文章或隐或现地蕴匿着他对生活、社会乃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看法,其中不乏闪烁着光点的语句。

可能是因为书写较少的缘故,不流的作品在结构上并无过多的注重,它们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呈现,不似童伟格高度碎片化的意识流笔调,我们还是能够在不流的东拉西扯中找到牵引叙事逻辑的线索。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他的叙事还是呈现出了一点特性,我称之为”叙事的滑动”,这尤为明显地展现在《他感到万籁俱寂》中。在写到郑走泽蹲在水塘边望着失去的纸币难过的时候,他的思维开始自由地游走,从眼前失去钱到对父亲的回忆,从钢笔到在外婆家过冬时记忆的回忆,从对外公与火炉的思索到第一次由看雪引发的顿悟,思维的游走自然而简洁,无需任何阐述、解释来润滑过渡,叙事在这里就像是在进行平滑的移动,但又不至于脱离原本的情绪流。

阅读不流跟阅读刘按时给我的感受很相近,那是一种带着期盼进入文本又带着些许失落走出来的心境,但失落只是些许的,伴随它左右的,是鼓舞和新的期盼。这些”地表下”作家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标志着另一种书写的存在,他们是隐藏在名家、大师身下的灌木丛林,在这里,写作有可能只是一种纯粹兴趣使然的产物,有可能只是一种用以自我交流的途径,甚至有可能只是一种跟风的“潮流”,但即便如此,他们的存在就标志着当代文坛的一种可能,尽管高处的树木遮掩住了大部分的日光,但在风起时,总会有些如星般碎散的光线照耀到底部的木丛上。我想,每一代文学评论者都应当或多或少地关注与自己相近一代的作者群,一方面,时间的接近令理解变得更加容易接近本质,从而减少了误读的误判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对话也更易展开。无论如何,能够与一代作者共同成长总是一件令人感到兴奋的事,不是吗?

(下面是冗长的摘录)

文摘

《他感到万籁俱寂》

  • 坏心情在别人的快乐里面一点用也没有,只会让自己像一个怪物。
  • 姑姑说,现实就像夜晚,但是月亮多亮啊,它发光能把夜晚都照亮,你也可以像月亮那样出色,我相信你,你很聪明。

不对,月亮自己是不发光的,它的光是反射的。

是的,它吸收了太阳的光,然后自己在发光,太阳光就是知识。

  • 眼泪出奇地快,瞬间就涌出眼眶往下低落,郑走泽扭曲着嘴巴,疼痛、怒火和惊慌在他的脑海里灼上再不灭去的记忆,让他更加讨厌天气类于当日的冬天,比如刚上学的那天早上——因为生病,他缺了两个月的课,所以在那个冬天过早降临的十一月的早上才第一次真正去课堂上课。

  • 那些孩子等到他消失在办公室,立刻不约而同地跑开,钻进教室里,只留下郑走泽一个人还站在这里。郑走泽不敢跑,因为校长说一个都不许动。他看着他们跑走时,心跳把胸口撞得生疼,而注视他们的背影时,刺眼的阳光也让他头昏。他安慰自己,妈妈说过,要听老师的话,否则会挨打,那么,听话就不会挨打了吧,校长说不许动,我就听话,就不动,虽然犯了错误,但是我还是听话的,倒是那些跑掉的孩子,都是笨蛋,肯定会被揪出来打。这么想着,他渐渐安静一些了,开始期待校长赶快回来,他设想着他会愤怒地问他,别的人跑哪儿去了?他会指着那个教室告诉他的。他会诚实,诚实会换来原谅。

    郑走泽伸出的手被狗牙钳咬似的固定住,板子还没有落下来,就开始痛苦。啪、啪、啪,那种疼痛如同火烧,掌骨似乎没有了任何皮肤的保护,裸露在空气里被重击,几乎碎裂……但是恐惧和悔恨大过疼痛,他颤抖着双腿,强拉着身体以使自己不至于弯曲。周围教室里传出的嗡嗡嗡的读书声,像是他在冬夜里惊醒时,双眼埋于黑暗中看见的无穷光点,散碎、密集、纷飞不休,透着冷漠、拒绝和不为他郑走泽所动的绝对。

  • 郑走泽蹲在水塘边,手指抠着地面的枯草,指甲缝里涨满了,让他烦躁。钱已经被风吹向远处,够不到了。他希望它尽快被泡软,沉到水底里,不被任何人发现,至于钢笔,他回忆着光滑、冷硬的触感让他高兴,回忆着同学从手里抽回它时感到的嫉妒,以及晚饭后他主动收拾碗筷去洗、得到爸爸的赞许,却始终低头无法开口要钱买它的难受,爸爸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口气仍然是不带同情和理解的不耐烦,他说没有事,我去做作业了。郑走泽去到房间里,在写字台前坐下来,拿出本子和铅笔、小刀,笔尖秃了,秃得很丑,他削着笔头,以一种工匠般的仔细和严肃,小心地削着,尽量雕刻出完美的锥形,但是每到刮细笔芯的时候,总是切断它。铅笔越来越短,桌面的玻璃板上堆积着越来越多的木屑和碳粉,他也不吹掉,最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铝制瓶盖,将屑粉赶到盖子里。他点燃蜡烛,耐心地往盖子里滴蜡,很冷,蜡滴很快凝结,一层一层,包裹住屑粉,然后用镊子夹住盖子,把蜡烛在下面烧灼,烛火熏出粗重的黑烟,蜡块融化,发出噼噼啪啪四溅的火星,像是那时候在外婆家里过冬时,他帮外公引燃煤球炉,火钳插在蜂窝煤十二个孔洞中对角的两个里,新煤块在柴火上噼啪作响,溅出火星的抛物线,火星落在棉裤上,瞬间熄灭,他总是担心自己会着火,但是棉裤完好无损,外公在旁边,坐在小板凳上,用塑料包装袋编织鱼篓,冬天是用不上的——所以暂时不会拿去集市上卖,便堆在墙角垒得高过他的头顶——何况外面正下着大雪,隔着院子,雪花沉默无声地、密密麻麻地滑落,看上去,它们每一片中间都隔着距离,落在一切的物体上时,却密实地覆盖住它们,一点空缺都没有留下。落了叶的柿子树那时候在他的眼里还很高大,错杂的横枝上面搁着渐厚的雪层,下面仍然露着枯灰色。学校因为大雪放假了,他无所事事,也无法出门,坐在竹椅上贴着炉子,呆望着外面,冷风试图侵袭他们,但是在炉温附近消散了,他的内心和素白世界一样空旷,他忽而体会到“万籁俱寂”这个词语的意思——郑走泽的第一次顿悟来自于看雪,知道多年以后,也在一个冬日落雪的傍晚,他回到这座房子里,外婆早已去世,外公九十岁,不能再编织鱼篓,只能双手端着保温杯,坐在破旧沙发上面对大门看雪,身边是一台蒸腾热浪的取暖器,他坐到外公旁边,眼神滑过他如暴雨后泥塘般浑浊的失神的眼睛,看着院子里下雪,柿子树显得矮小、寒碜,但是,他体会不到寂静,更没有获得任何顿悟的感受,反而听见雪粒掉在雪粒上面的细碎声音,他落下目光,看着门口被自己踩出的脚印,等着它们被填满,那个过程太慢了,他没有时间真正等待下去,而是焦急地反复抬头观看天空,灰白色、仿佛被冷棉花塞满的天空,其实看不到任何东西,连广袤无际的太空的黑暗也还无踪影……

  • 钱是我偷的又怎么样,别的同学都有钢笔,我想要一支,我有用的,你却不给我买,我就是要偷钱去买,就算把我打死,我也会这么做,就打死我好了。

  • 昏去之前,他最后的记忆,是这颗星球的自转,这印象来自于失去方向感的虚弱,视线中天空从晴白变成虚空的速度,在疼痛的灼热中双手触碰到的冰冷地面和粗糙枯草,刺眼的太阳化成两个、三个、更多、成片——这与他五年后在寒假第一天晚上与同学喝醉酒时感到的星球自转是何其相似,那是,他的胳膊被李有成和陶涛各自架在肩膀上,双腿失去知觉,拖行在地面上,他垂头恍惚所见的马路在灯光下如同极速爬行的黑色鳄鱼的皮肤,他们把他放到床上躺下来,他的四肢无所攀附,全身处于失重和旋转之中,脑中便回忆起了这次被恶狗咬伤时的感觉——地球在自转,他在脱离引力的保护,仿佛就要飘到空气里,翻滚着升到冰冷宇宙之中,进而沉入死寂的睡眠或者干脆是死亡的寂静之中。

  • 也许吧,越孤独、越自我的人,越会去胡思乱想。

  • 我讨厌冬天,并羡慕青蛙、蝮蛇或者狗熊,因为它们讨厌冬天,就可以在一场沉睡中避开冬天,而我,只能在我讨厌的东西里面继续生活。我讨厌冬天,不是因为它冷,而是因为,在这里面,我经历了痛苦,我不想细数诸如冻疮、落入冰河、被恶狗袭击等等平凡的不值一提的痛苦,这些甚至算不上痛苦,顶多只是疼痛而已,真正痛苦的,是我在冬天失去我最在意的人。

  • 我早已不怕挨打了,因为挨打可以换取犯错的机会,疼痛只是暂时的,疼痛结束,坏事就算结束了。但是,我太笨了,我偷了钱,却丢了钱,我无法买那个重要的礼物,那种失望的寒冷比隆冬的大风还要厉害,我没有一点希望了,如果我不能使她开心也就罢了,关键是,我还欺骗了她。是的,一错便会再错,我太沮丧了,就骗她我生病了,这只是逃课的借口而已,逃课也只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她。我何止想逃课,我想永远逃离学校、逃离我生活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彻底失败,不可能让她爱我。

    但是我内心可不想离开,我是离不开她的,连周末放假一天见不到,我都觉得痛苦难忍,更别说永远离开。可是,一错便会再错,我做坏事遇到的惩罚并不来自于爸爸,而来自于一条恶狗,以及因此而住院、卧床不出门,整整一年。

    如果说少年的爱情只是肤浅的冲动,也可以吧,但是那一场灾祸却让这爱情不再肤浅。两百多天被关在家里,每天都有几十个小时可以用来思念她,从最初的热烈,到渐渐失望,到最后绝望,在这几千个小时的煎熬里,我感到自己在渐渐消失,我的热情、想象、憧憬、希望、爱的感觉,我那时候能体验的一切重要的东西,都在消失,我变得麻木而迟钝,一天忘记要吃几次饭,我整天望着窗外或门外地平线上的学校像一个不知道真假的白点,渐渐记不清楚我认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东西了。我从那个冬天开始更加沉默,因为语言没有用处了,我想不出故事,也没有想对其说话的人,到第二个冬天,他们都以为我变成了哑巴。是的,我变成了哑巴,但不是语言上的,而是情感上的哑巴。一切都不让我感兴趣,我每天睡得越来越久,而且失去了做梦的能力。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清楚这种陷落,我因此失去了爱任何人的能力。冷漠,我现在这么说自己,但这不是根本,根本的是,没有什么能燃起我的热情了。后来,我回到生活里,沉默寡言,像个哑巴一样生活,直到长大,我不想和人说话,就去做不需要说话的工作。有一天,我又开始写作了,不久后发现,我写的所有东西,都像冬天一样冷漠,让人不适。但我没有停止,越是我厌倦的东西,越成为我写的东西。

    我把这称为痛苦。孔丽,我失去你,也失去了自我。

    …………

    孔丽已经在抽泣,她站起来,抱住郑走泽。他在她的肩膀上似笑非笑着,然后去吻她。她没有拒绝。他进而去解开她外衣的扣子,她也没有拒绝。他伸手探进她穿着毛衣的后背,她犹豫了一下。他伸手抚摸她的臀部,她试图躲闪。他用了力气将她圈住,用下体去顶撞她,她开始挣扎。他把她推倒在地上,她尖叫、抓挠他的脸。他骂着她,继续强迫她,她哭号、蹬踹。但郑走泽仍然没有停下,直到闻声赶来的路人的脚步快要抵达,他才举起拳头砸了她的脸,然后爬起来钻进树林。

    郑走泽开始奔跑,边跑边笑、边剧喘着,孔丽的哭声和其他人声的嘈杂渐渐消失在身后。

    郑走泽钻出树林,来到公园另一面的马路上的时候,抬头看见在路灯昏黄的光团里,雪,开始飘落,仿佛能听见那些晶体划擦路灯罩的细碎声音,他靠着树,出神地盯着雪花。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感到万籁俱寂。

《对一次暴力的描述》

  • 选择不予回应,在我们来说,是一种无足挂齿的习惯性隐匿。大多数的我们 ,对这一次交流的日常回避,其默契是微信自带的“消息免打扰”模式,即,我并没有看见。但这无疑是撒谎。就是这样的,因为我们不在阿宇面前,所以不同时,所以撒谎。但是反过来,由于更深层面的各自隔绝,即便在面对面的时候,我们也毫无诚实可言。
  • 在工作之余——工作之余——我们挤出一点抵抗的情绪,聚在一起胡说海吹,释放郁结,种种不同的郁结,无论出自家庭生活的苦恼、工作的不顺、创作的焦虑还是什么,无一例外都生出发泄和解决的冲动。遗憾的是,往往只有发泄,并无解决,郁结们仍然稳定地存在着,在醒来的时刻,先于日光而笼罩在我们的身上。
  • 我们即将毕业,虽然没有严肃讨论过以后的生活,但是对于纯粹的、敢于无私甚至以身犯险相助的友情,有很深的渴求。在没有面临毕业的这几年里,我们逍遥自在,而近来,意识到我们必将分别生活在不同地方之后,莫可名状的不安和压力便隐隐昭显,对于未知,我代表他们,感到不确定,预先的失望和遗憾以当下的紧张时时浮现,我们早已无心学习,在躁动的状态里每日聚会、喝酒、旷课,沉溺于形式上的抱团和不羁,很久之后我意识到这种不羁或者说伪装成勇敢无畏的状态,只是我们对未来忧虑的尴尬表现,那时对于未来的忧虑,绝非来自我们对未来的预测和对社会的判断,而是由于在各自生活的家庭中由来已久的对现实的无力感,社会如此宏大,而我们各自微不足道……离开朋友,我们任何一人都将毫无能力。
  • 我厌恶自己这一连串的虚假,唯有喝干一杯酒是真实的需要,麻醉、灼烧,让那些废话都滚开,尽快喝醉,不要再清醒下去。他们并不在意我的敷衍,并且怪异地为我鼓掌,他们故作笑容的神态无疑彻底误解了我的行为,认为这是一种豪爽,而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无话可说。
  • 我们几个人,散落在黄昏的田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间或就近与旁边的人说两句,度过了战斗结束时那一小段兴奋激越的交谈之后,我们都无话可说,各自回味着方才的酣畅或者担心着接下来的事情。阿文蹲下来折了一株已枯的蒿草,一截一截揪断扔在地上,我越过他逆光昏暗的侧脸,看见堪称壮美的落日正在贴近地平线,火烧云越发灿烂,我想喊他们都看,但是没有喊出来,我只停下来自己看了一会儿,这期间他们松松散散地走远了一些,由于各自的速度和方向略有不同,每瞥见他们的位置,总是越发分散——虽然我们没有讨论过那个场景的象征意义,但是我们都觉察到相似的疏离感,总有满腔桀骜,在日落大地之时,都不可避免地体味着各自对未知的惊觉,惶惶恐恐。对于黄昏来说,我们还是昨日的我们,我们的那一点变化和将要发生的更多变化,对于黄昏来说,不足挂齿,所以,日头仍自沉沉落完了,我们隐没在昏然的薄暮中,至少在视觉上,已经失去了彼此。
  • 荒凉感和不可信,无论此时的酒桌上还是那时的叛逆闯祸之夜,都不是无中生有的,因此我越发后悔来参加这个聚会,是何等无聊的我才会来加入他们呢?这面对面的遥远、不熟悉和不认同感完全如预料中一样啊,我想,这可能是一种不自觉的放逐欲望吧,是这样一种放逐:既然生活让人感到失望至极,便产生对它深深的不爱,像是离家出走一样,去叛离它,哪怕就一晚、一个酒局,至少彰显自己具有行使权力去反抗它的能力,即便明日宿醉醒来再次被它俘获,也毫不在意,毕竟,过一天是一天而已。
  • 我想起我跳进河水里面,也是在初冬的下午,已经毕业了,她要和我分手,我感到松了一口气,但是另一种致命的惯性让我表现出相反的极端行为,我跳进河水里冰冻自己,以自残的方式沉默着否定她的决定。我跳下河水的真正原因,自然早已不是阻止她离开我,而是伪装一种因受到背弃而不由自主的绝望,我以跳入河水来夸张我并未受到的伤害,以此对她确然无疑地定罪,确然无疑地表达出她的决定将以摧毁我而达到无可挽回的结果,我跳下河水并不是真的痛苦欲绝,而是以痛苦的动作来使她痛苦,我瞬间划过的动机里面,在进行一场清算,几欲脱口而出“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你还背弃我”,丝毫不顾我实际上早已厌倦、早已希望分手,只不过我所期望的方式是毕业后由于时空的疏离自动决裂,但是她先提了出来,不是按照我的方式。
  • 自始至终,甚至直到我们每一个人从这世界离开的时刻,无比芜杂的心绪也从来停止对我们的驱赶,让我们做出一开始连自己也不太理解并事后悔恨的选择和行动。比如说,选择暴力,真正的原因是勇敢或者正义吗?勇敢和正义对我们能做的,就如它们本来就几不可见的稀少,我们这群人,在座的这些无聊的男人,从来都与勇敢无缘。关于此事,我实际上思考已久,并一度在各种可能的场合自嘲可以作为一种新的、终于得到的勇敢的表现,但是,尤其在我意识到这种自嘲变得越来越刻意的时候,我也意识到,这不过是怯懦的另一种表现而已。

《卡夫卡的一次哭泣》

  • 再深沉的睡眠也不过是夜晚的一个小小骗局,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轻易就揭穿了这个骗子。

  • 保持孤独的状态,是对于写作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

  • 弗兰兹·卡夫卡从黄昏时开始,躺在床上睡去了。在入睡前的那片时间里,宁静的房间里,就越发出在睡的制辖之下的巨大噪音。弗兰兹·卡夫卡,在布拉格九月黄昏的暗光逐渐昏然的过程中,试图进入睡眠,试图通过睡眠掩盖一种持久性的无奈,这感觉几乎由生活中一切的东西在参与构成,如对工作的厌倦、对与人沟通的担忧、对持久性岌岌可危的害怕,也包括对自己短暂而黯然的未来生活的无能为力,等等。

    弗兰兹·卡夫卡,终于睡着了。而他本来打算今夜继续写作的想法,也因为这一回的睡眠过长而没有达成。在次日早晨醒来的时刻,他的疑虑又加深了一层,他在想:是什么原因呢?难道今天比昨天更绝望么?今天比昨天更疼痛么?今天被迫要写昨天没写的东西么?意识到写作可能已经从某个层面上具有了被迫的意味,弗兰兹·卡夫卡感到一阵惊讶和悚然。

    弗兰兹·卡夫卡也同时感到饥饿,恰在这时,母亲又敲响了房间,宏大的声响,让他止不住吹头哭了起来……

《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他就吃烟》

  • 故事不是想的,故事跟现实是一样的,现实里的事还没发生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会怎样,故事里也一样。
  • 故事一旦开始写了,就不能停下来。这就和你一旦出生了,就不能再回到你妈妈的肚子里一样,你就得一直生活下去,直到你死了才算结束。
  • 他的情感不怎么表达,都含在那些堆叠起来的、充满时间的动作里。

《奶油爆炸主义》

  • 我们具有让长辈头疼不已的性格病症,它仿佛普遍成一代人的问题,他们通过辨识和忧心这种普遍的性格病,而追忆他们那一代的青年时光,他们将问题归结于富裕——他们经过苦难和奋斗而创造的富裕——他们认为,我们是因为没有经过贫穷、饥饿、匮乏、生存危机的磨炼,在宠爱和和无虑中成长起来,缺失了对于家庭、家人的爱,因而,每回摇头哀叹的追忆,往往在对艰苦生活的甜蜜咂摸中达到高潮,也达到对我们这代人否定的高潮,他们感到年轻人不仅是不懂得家庭之爱(构建在信赖、依靠、无私、共渡磨难之上),更是完全不懂得爱本身,所以会不忠,会对离婚无所谓。“等他们有了孩子,就懂得了。”他们说着,点头称是地沉浸到想象中去。
  • 厌烦过年,所言烦的,显然是其形式而已,没有人会厌烦假期,我们往往简单地把假期等同于节日,但是细想便知,节日是为了庆祝某一人、某一事或某一意味,而假期,是指获得从不愿做的事务、不愿履行的的责任中解脱出来的机会。这么一想,过年原来是投入一种责任中,而非相反的解脱。
  • 我并不喜欢喝酒,依赖它主要是因为,它是一个消解尴尬的工具(无论是在人群中的尴尬还是独处时的尴尬,当我们无话可说的时候,我们可以说来喝一杯,当我自己心绪不宁的时候,我会来一杯、无非用一种体外的东西来干预精神,转移注意力),比如这样一种尴尬:当我们处在节日之中,却毫无快意,便用酒来伪装出快意。
  • 我跟着他们欢呼起来,这欢呼并非兴奋的,而是典型的集体无意识。对于我自己来说,我只是需要欢呼的动作,我需要的是通过这个欢呼所牵扯出的亢奋来消弭掉我自己的忧愁,因为我根本不关心所谓的遗老和所谓的不过年主义,我有自己的方法去听到内心的声音,我当然不是一个麻木的聋子,我反而是敏感者、忧伤者,世界过于庞杂,我的心力疲于感受自己的失望,而无暇关心世纪是不是谎言的织体,我只是无法遏制自己的失望,我从来不缺乏失望感,而此刻,是失望之海无尽浪潮中的最新也最平凡的一浪在扑打我:颙牙牙的又一次爽约。所以我卖力嘶吼着,将声音吐出体外,与将酒精引入体内一样,是在分散精神,降解我情感内部的由失望构成的尴尬,我理解了聚会要求带酒的意义,虽然我不喜欢喝酒,但此刻想成为酒徒,仿佛我的确是演说者的狂热信徒一样,我吼着:不过年主义万岁!酒徒夜行军万岁!

《盲鸟》

  • 细雨在那唯一的光线里斜织成软雾,随之,随着我眼镜上吸附的雨粒渐厚而悠忽隐匿。

《他开始感到齿寒》

  • 我意识到,我的冷漠可能只是表象。因为我发现,我仍然在愤怒,即便我对政治、法律、道德、世俗生活的一切毫无兴趣,但其实,是因为我对这些东西在世界中的样子感到厌恶,是的,我发现我不是不能爱这个世界,而是我爱不起来这个糟糕的世界。或者,我觉得它不值得爱。当一个人觉得一些东西不值得爱的时候,他的内心里其实是有一个他想要去爱的世界的,那个世界在哪里?对于艺术家来说,那个世界不在外部,而在他内心,在他试图以艺术构建的地方。我想说的是,我的爱其实是在的,但我无法爱某一个具体的人,也无法爱一个具体的时代、具体的国家、完美的世界。因为这样的人和世界不存在,所以我只能选择艺术,只能自己去创造它们。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热爱人类,但热爱的是人类所集合起来才能拥有的好的样子,这种样子,不可能某一个人身上全见。所以,我作为我,我为了艺术而存在,也等于我为了整个人类而存在。我感到,人类需要我和我的艺术,而不是某一个人需要我。个人太小了,我属于整个世界。我的生活,也因此不再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是一个使命,我通过存在着、创作着,来实现这个使命。我将孤独一生,我将无人为伴,但我和我的作品,将在未来,和许多孤独的人做伴,和所有想要变得更好、更完美的人做伴。我觉得,这就是我,冷漠不是我的本质,冷漠只是伟大的爱在个体身上不值得体现的表象而已。

《雪,下得太久了》

  • 对于雪的感情,我和人们一样有一点无关痛痒的矛盾,既希望不要下雪,因为太冷了,也希望一直下雪,好看。这种好看挺大的,出于对宏大的洁白埋没脏城市的举动的由衷敬佩。不敬佩施雪者,因为它并不存在,敬佩的是雪本身,敬佩宾语,敬佩其优雅于雨水轻浮而嘈杂的可以安抚人的寂静,这一点上近于对雾的爱好。
  • 我穿着棉裤和外公坐在火炉边,他编织着彩色的提篮,单田芳说着武侠故事,冬天氤氲着干香菇的味道。
  • 云灰色的天空,极其耐心、沉着地降着无穷的白色物质,均匀、持久、温和,具有一种和海水经年淘洗砂石一样的坚固感,不过,雪所做的不是侵蚀而是掩盖,以它由细节构成的隐形巨手,如同在地面上一层层地涂抹白漆般,一点点刷新这一粒星球。十四天对于它来说,应该是短短一瞬间,它拥有很多时间,和足够的冷静,我隐隐感到,它只是开了个头而已。它已经用庞大的安静消灭了城市人群不可一世的喧嚣,我还能记得一点这些喧噪,存在于四时不休的人流、嗡嗡低语的大型超市、从马路尽头源源不绝涌出的汽车、无线电波精力旺盛的聒噪、为公共事件而议论纷纷,甚至每一张夜床上蹩脚的鼾声与呼吸,雪的冷淡影响了城市这个脏器皿中的人类布朗运动,而这一切只是个开头而已。
  • 我透过透明的间隙看见、那五间平房塌陷在院落尽头的台阶上,隆起各不相同、大大小小、尖尖凸凸的被雪床雕琢出的复杂形状,我自己那一间已完全成为一个白色废墟,而她那一间的那扇曾遮挡着永久黑暗的内室的木门,却仍孤零零地矗立着,仿佛在倒塌的惊愕中还没有明白过来自己应该扑倒的命运,仿佛它曾掩护着的黑暗已经被白雪抹平的现实让它失措得忘记做出反应,我和她的子孙们怀着各自的心绪最终一致注视着那扇门,在漫天雪花中陷入不自觉的沉默。
  • 我不知道那些岁月算不算是世界末日的一种,如果算是,那它就是一种超出了我们想象力的末日,它来得如此安静,也让这个城市的四百万人和数十万建筑和数以亿万计的物件寂静地失踪了,没有大逃亡,没有大恐慌的蔓延,没有彻底的饥饿,没有什么意外死亡,唯有无数的、无数的雪花,极其耐心地一丝丝地将我们生活之间的空隙填满,以此隔绝了每一个人。真正的末日也许就是这样难以解释,又形式简单,就像我们始终没有弄清楚雪橇联运协会的那看似简单的存在和组织方式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源源不断地输出永远不缺的病弱的犬类和狗肉,以及,既然给狗肉,为什么又不给我们食盐,以及,雪将在什么时候停下?真的是一百年之后吗……

注:

摘录内容均来自2020年后浪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当代写作者、书店主不流的短篇小说集《雾岛夜随》。